第七章

何鱈奈終於找到地鐵工作人員，在其幫助下一起扶著老人到地上出口。她剛才呼叫了救護車，等待中，她慶幸老人沒有流血，那應該意味著不嚴重。等到急救車趕來，地鐵工作人員都沒上車，她和其他醫護人員坐在救護車上。醫護人員問她怎麼摔傷的，她有點後悔，老人站在她前面，說起來不就她最令人懷疑？她雙手有點顫抖，但還是上前仔細翻遍了老人所有口袋。然而，她沒找到任何能證明這個人身份的證件，連手機錢包也沒有，兜里唯有一張單程地鐵票。

醫院越來越近，何鱈奈的頭越來越疼，2萬被套在股市了，現在一直在跌，她沒法取出來；卡里也有2萬，30歲的她僅有4萬積蓄！這個老人傷得到底嚴不嚴重？老人家屬會不會認定她就是犯罪者而勒索賠錢？身上這4萬解決不了，會不會必須向爸媽要錢？爸媽又會埋怨她不去相親那個矮富帥吧？

救護車的門被打開，醫護人員迅速把老人推進醫院，何鱈奈也踉踉蹌蹌追上去。明明白天很炎熱，但夜晚的上海真的很清涼。何鱈奈想起爺爺奶奶和外婆的去世，這些老人的去世她沒掉一滴淚，反倒是領居家大媽死時她一個人悄悄地哭過。她的爺爺奶奶外婆都長得很瘦，是外人眼中的老實人，性格溫和內向，出身在經濟高度發達的W城卻過得很貧窮；而很多人喜歡議論鄰居大媽，說她性格強勢風風火火。然而胖嘟嘟的她精力旺盛，在曾為官員的丈夫在□□期間削去職位后，自己開起小店生意越來越紅火，多次親手抓住去她店裡的年輕人小偷，過得很富裕。她是外人眼中不安分的老女人，但她總是笑嘻嘻對外人說：要是小鱈是我家孫女就好了。

醫護人員攔住跟著他們一起跑過來的何鱈奈，讓她呆在外面等待結果。何鱈奈點了點頭。她繼續回憶著，多少次飯桌上，爸爸對媽媽說：幸好我媽不像鄰居大媽那麼難搞，你啊，真是運氣好嫁進我們這麼好說話的人家。媽媽去服裝廠后，在家念佛的奶奶對爸爸吐槽：孩子他媽真沒本事，天天和一群外地人縫衣服。瞧瞧人家老劉家的媳婦，在幼兒園當看護，人家小孩子都喊她老師，多有面子！還逢年過節送禮。瘦矮有點駝背的爸爸賠笑道：媽，別生氣，我給你切個西瓜消消氣。年幼的何鱈奈眼神獃滯，緊閉嘴巴。

護士走到她面前讓她填資料，何鱈奈心裡有點亂。她告訴護士自己並不知曉老人的任何情況。護士也束手無策，旋即決定報警先找到老婆婆家屬。警察告訴他們先別急，先等老婆婆醒來后問問看，如果情況嚴重連老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后再立案。

何鱈奈坐在冰涼的醫院裡，唯獨耀眼的燈光照的醫院不像晚上。她的回憶有點凌亂，出身後爸媽直接帶她到市中心工作，姐姐留給爺爺奶奶照顧。彼時租房給他們的是一對老夫婦，老爺爺很愛養花，老奶奶很愛彈鋼琴。他們臉上總是洋溢著一種幸福的笑容，老爺爺望向老奶奶時眼神會變得很溫柔，和爸爸望向媽媽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何鱈奈很喜歡這對老夫婦，她一直以為他們才是她的親爺爺奶奶。然而，工作不順的父母沒過幾年就決定跟風做鞋子。儘管爸爸媽媽同屬一個市，但不同鄉鎮的他們老家其實離得很遠。所以，小小的何鱈奈跟著爸媽搬離市中心朝東遷移到鞋生意繁茂的外婆家。搬家那天，何鱈奈哭得很傷心，她好喜歡養花的爺爺和能彈那麼好聽鋼琴曲的奶奶。

從那時起，爸媽和何鱈奈都住在外婆家，爸媽忙於工作，何鱈奈被交給外公外婆撫養。外公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什麼也不管，自然而然外婆什麼都要張羅。所以若干年後，當何鱈奈聽到外婆患癌症去世時，她反而為外婆開心。

然而何鱈奈的爸媽似乎真得沒有毅力做好一件事，沒過幾年爸爸說做鞋沒前途又放棄了，帶著她和媽媽到爺爺奶奶家。這才是何鱈奈第一次和親爺爺奶奶一起居住。儘管何鱈奈還小，但她發現一次又一次的朝東搬遷是一次比一次差。市中心的爺爺奶奶是恩愛，外婆是喪夫式全能保姆，而真正的爺爺奶奶是窮鬼，還一面是他人口中絕對的好人老實人。爺爺奶奶也不是什麼大壞人，但她一想到奶奶總是在爸爸面前抱怨媽媽，何鱈奈就變得越來越敏感。所以當媽媽和阿姨抱怨她時，她總覺得那是一種可怕的輪迴。帶著過於理想的正義感，她總不想背後去議論他人。然而越長大，她越發現原來是她過於敏感，絕大多數人都喜歡站在上帝視角批判他人。

「何小姐，老奶奶沒什麼大礙，她是受了驚嚇昏過去了。不過，幸虧你及時送過來，不然很容易發生預想不到的併發症。」一個醫生對她說。

何鱈奈耍過小伎倆對付過很多自己看不慣的人，現在反倒救了人，頭一回覺得自己原來還是個不錯的人。她被帶到前台交錢，何鱈奈面無表情，付出去的錢應該不可能收回來了吧？但最終她還是結了賬。

她走進病室，老人安詳地睡著。

何鱈奈回憶起，那是2018年一個暑假，她回國后聽家裡人吃飯時無意間說起清明節前鄰居大媽死了。5月的何鱈奈遠在阿布扎比當然無從知曉，那時，她一下子停住吃不下飯，只說沒胃口回自己房間了。她曾經做過一個很奇怪的夢，就是在清明節那幾天。她對一個似乎在追自己但她實在不喜歡的男同學說了很絕的話。然後就是那天晚上，她夢到一條黑色大魚歡快地自己從河裡跳入她的懷裡，她表情冰涼，也在河邊的鄰居大媽讓她扔掉，何鱈奈就把大黑魚丟回河裡了。

然後，一個月後，她碰到那個男生和另一個女同學手拉手在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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