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知勁草
飛蓬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並不是在鬼界。他掃了一遍四周,眼神掠過腳下紋刻的線條,藍眸閃過驚異,又迅速收斂。
「勞煩四位費心瞞天過海,在人間便幫本將恢復神識。雖為來者不善,但還是榮幸之至。」神將從地上起身,饒是生死危機近在眼前,語氣也泰然自若。
為首的黑衣男子飛蓬也認識,正是風主的同伴之一,當年參與圍攻自己和重樓的妖界元老之一。只見此人眸中掠過一絲佩服,可他還是對身旁三個同伴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啟動了陣法!
飛蓬的神魂瞬間被無數道白色細絲刺穿,整個神吊在半空中,淡金色的液體順著絲縷一點一滴溢出灑落地面,那是最精純的魂力。
無處不在的疼痛席捲而來,飛蓬卻依然面不改色,他只是擰了擰眉頭,還尤有理智的嘆息了一聲:「煉魂之陣,幾位不愧是從盤古大陸初期就活到現在的妖族初代元老。」
煉魂之陣不難擺設,難的在於能煉化先天生靈的魂魄,這要付出的不止是無盡積蓄,還有混沌里各種危險品的收集,才能達成。
黑衣男子神色不變:「飛蓬將軍好膽識好見識,可惜你我立場敵對,不然,我倒是更願意和你好好喝杯酒。」
另一個長相美麗的女子也是熟人,她介面笑道:「不過,我們鬧出這麼大動靜,飛蓬將軍就不問問,魔尊為何沒有出面嗎?」
「仙妖隸屬於神魔,但無論是本將還是魔尊,都知曉仙妖兩族元老於我二人,從來都是面服心不服。」抑制不住的輕微顫抖,讓飛蓬的神魂微微戰慄。可他的音色始終沉穩有力:「所以,挑撥離間就免了吧,本將信他,不信爾等。」
忽想到多年以前,他們曾以獻祭氣運之法,欲將魔尊、神將困死於三千世界中,重樓和飛蓬也是這般毫無畏懼的樣子,黑衣老妖心裡越發讚歎:「飛蓬將軍果是英雄人物,死到臨頭了,還能不溫不火、不畏不懼,吾等該說一句佩服的!」
面對敵人的稱讚,飛蓬莞爾一笑,緩緩搖了搖頭:「你們又何嘗不是如此?」然後,他淡定自若的闔上眼眸,並未再說什麼。
這幾位連妖皇帝俊都瞞住,顯然事情毫無迴旋餘地。可惜這場謀算,從最根本的一點就開始錯了,不管他們目的如何,師父都不可能讓他們如願的——
若事情真如外界所視,自己是被師父下放輪迴,以攫取功德復活女媧,那自己死了,確實也就只是換個人輪迴而已,師父不會和妖皇鬧掰。
誠然,師徒關係最初只源於神族第一戰將的重要意義,可感情總是慢慢相處出來的。這些年,自己並非沒有感觸,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直到此番輪迴歷經七情六慾,很多事情總算看穿看透。
便如自己三番五次違逆師父的意思,師父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再比如龍陽一世的慘烈結局后,師父當真心軟,竟改了原本執意讓自己忘情的計劃,甚至再也沒把重樓調虎離山過。
自飛蓬想清楚,便透徹了多年以來自己內心的那一抹怯懦:或許是源於年幼時,師父看自己第一眼的淡漠疏離又高高在上的審視吧,以致於多年來明明真相近在咫尺,可自己始終不敢相信。
但神子和徒弟,總歸是不一樣的概念,不是嗎?不然,怎麼死劫發現的那麼快、那麼及時?飛蓬的唇角無意識的翹了翹,當然,有恃無恐還是免了。
自己以前的案底著實不少,真把師父惹毛了,怕不是要被提回神界,禁閉關到地老天荒去。哪怕禁閉地點是整個神界,見不到重樓,也太無聊了一點兒。
只是,師父和重樓目前都在混沌,誰會先趕回來呢?可無論是誰,都絕對會在自己徹底隕落前趕回來,這一點,飛蓬有絕對的信心。
當然了,他也不是就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可那樣必然要強行打破伏羲設下的封印。飛蓬自覺他不該如此,原因很簡單——
為了還沒到手的、立場敵對的心上人,他和關心他的師父,甚至是自己的父神大吵了一架,在明知天規戒律的前提下!如此雖有緣由,但依舊可算不孝之舉,難道不該受罰?
飛蓬默默忍受著痛苦,心中毫無抱怨。
正在這時,陣法忽然「嘭」一聲轟響,但並未炸裂。
飛蓬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抬眸望向外頭。
這裡的陣法遮天蔽日、蒙蔽天機,不然哪怕伏羲、神農不在,燭龍他們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快就有人找過來?
黑衣男子也皺起了眉,連帶著他旁邊的妖族元老們肅然了臉。
那個女子首先動身,來到洞口向外掃了一眼,嚴肅的表情一松,反而似笑非笑的瞧了飛蓬一眼,身影一閃而逝。
再現身時,她將一男一女摔在了飛蓬面前:「飛蓬將軍,你這一世的師弟師妹蠻聰明的,就是太聰明了,容易活不長。」
「諸位,本將必死無疑,爾等若不打算隱瞞各界,那便不必牽連無辜。」飛蓬的臉色稍稍一變,但依舊鎮定自若。
黑衣男子笑著點了點頭:「這倒也是,只是飛蓬將軍素以足智多謀名揚六界,吾等不得不防。」他衣袖輕輕一拂,便讓雲天青和夙玉渾身壓力大震,幾乎要爬不起來。
「讓我瞧瞧,你們是怎麼找過來的。」容貌美麗的女子心領神會,笑著走上前開始搜身。
雲天青和夙玉那點兒微末道行,在人間還算不錯,拿到元老級別眼前,卻只能是平平,自然是完全無力掙扎。索性這位妖族高手並不算兇殘,只搜到了東西,便鬆了手,連兩人的佩劍都沒在意。
「原來如此,看來飛蓬將軍也不是沒察覺到不對嘛。」黑衣老妖接過生機寶石,拿在手裡把玩,傾身微笑著問夙玉與雲天青,眸中異彩連閃:「小傢伙,你們師兄還讓你們做什麼了?」
來自於元老的攝心法術,自然不是雲天青與夙玉能應付的。若非不想毀掉人魂,只怕他們早就完了。
「封…神…陵…」沒一會兒便滿頭大汗,夙玉掙扎著,斷斷續續的吐露了出來。
正在此刻,雲天青也面露痛苦的招了:「我們…沒去…時間長…要救…師兄…」
「夠了。」飛蓬的藍眸微不可察一閃,已意識到雲天青玩的小把戲,他和夙玉是沒去封神陵,但自己的吩咐不可能不完成,想必是派人去了:「夙玉、天青尚且年少,構不成絲毫威脅,你以元老之尊為難兩個還沒飛升的小孩子,是想讓本將看笑話嗎?」
發覺只是意外,黑衣老妖總算停下手來:「罷了,飛蓬將軍能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反倒是為兩個相處不久的小傢伙求情,那我等是該給這個面子,你們就在這裡老實待著吧。」
「我也知曉,飛蓬將軍您在等救兵,可我勸您還是早點死心吧。」布下此局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黑衣妖族轉頭對飛蓬笑道:「以靈魂留下印記,確實可以指引方向。但以您被天帝親手封印的情況,只怕留下這枚印記,已是極限了吧?」
飛蓬淡淡說道:「確實如此,此枚魂印落入你手,哪怕神魔兩界發覺不對,也很難及時找到本將下落。」
他忽然笑了起來:「本將倒是好奇,這等遮蔽天機的陣法,再加上連先天生靈魂魄都能煉化的煉魂陣,幾位現在是不是已經傾家蕩產了?」
「不錯,現在就算是妖界最差勁的小妖,都比我們幾個富裕了呢。」妖族女子笑道:「可這很值得,只要飛蓬將軍您死了,神魔兩界高層或為情誼或為顏面,都會對我妖界動手,還很可能是整軍動手。」
接下來無需她再說,飛蓬本就聰明絕頂之人,立即就明白了過來:「神魔兩界對付你妖界,仙界便能騰出手來掙脫神界統治。而神魔兩族本就不和,只要你們幾個罪魁禍首及嫡系死絕了,便定然是打著打著,就從聯手又打了起來。那個時候,想必會天下大亂。」
另外兩位妖族元老始終只壓陣不吭聲,女子笑而不語。
黑衣男子倒是笑著回了一句:「正是,剛巧我妖界之中,只要生出靈智者,就是族人。不僅數量眾多,還絡繹不絕,說什麼都不可能滅族。等到神魔兩界打出真火,我族自然就能迎來久別重逢的自由。」
「至於這整個過程,對於妖君瑾宸無疑是磨練。」飛蓬聞弦歌而知雅意:「磨練的了最好,磨練不了,他死了也無妨。你們幾個可不像是妖皇帝俊,甚至不如鳳主他們,對瑾宸頗為看好。」
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諸位這一局棋,為了妖族自由可謂費盡心思,若非是以本將性命為開局祭品,本將倒是願意與諸位好好喝一杯。」
將這一切思忖的清清楚楚,哪怕隨著魂力被強行煉出,臉色越來越蒼白,飛蓬眸中竟也有了幾分慨然笑意:「可不是誰都像你們一樣,為了族群能做到捨身取義的。」
「飛蓬將軍謬讚了。」黑衣老妖幽幽一嘆:「這還不是被你神魔兩界給逼得嘛。再不採取行動,只怕仙妖兩族將永生永世淪為附庸,再無翻身之路。」
飛蓬微微一笑:「類似之言,本將記得當年鳳主在率各位圍毆本將和魔尊時,也曾說過。現在,本將還是那句老話。」
幾位妖族元老的臉色頓時一黑,而飛蓬藍眸里笑意更深:「最初和人族交易的,只有我神魔兩族。為了分一杯羹,不擇手段依舊落敗的,是你們。降而復叛、不講信譽的,依舊是你們。」
「如今,想殺本將而讓妖界重歸自由,不肯承認最初緣由是諸位貪心不足、決策失誤的,還是你們。」飛蓬笑嘆了一聲:「各位真是…好大的臉啊!」
沒聽懂來龍去脈,但聽明白神魔兩族並無對不起仙妖兩族,反是仙妖兩界屢次反叛,雲天青和夙玉聽著飛蓬的話,實在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噗!」
幾位妖族元老氣得胸口起起伏伏,飛蓬倒是抬眸瞪了夙玉和雲天青一眼:「你倆實誠孩子笑什麼呢,沒見惱羞成怒的劫匪要氣得殺人了?」
「噗!」雲天青趴在地上笑得發抖,夙玉倒還文雅一點兒沒出聲,可肩膀抖啊抖的。
黑衣老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面沉似水的隔開手腕:「飛蓬將軍所言甚是,我等手段是下作了一些、不要臉了一些。但六界本就實力為尊,所以就對不住了!」
其他幾位元老紛紛照做,煉魂法陣的效力頓時變強。
飛蓬悶哼一聲,神魂再維持不了人形,變得模模糊糊,惹得雲天青、夙玉驚呼出聲:「師兄!」
但就在下一刻,飛蓬悍然發動了攻擊。他似虛似實的神魂驟然爆發晶亮的波光,洞穴里所有靈力,一時間都被汲取過去,爆炸當即發生,幾個妖族吐血被逼得後退數步。
這個驚人的變化,被天賦極佳的雲天青捕捉到。想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師兄,先前所說的「遮蔽天機」之言,他瞬間一躍而起,拔劍便投向了洞口。明明是凡鐵的劍,在雲天青全力施為之下,化作了一道寒芒。
和飛蓬糾纏著的幾位元老措手不及,竟未能及時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光撞上洞口。那遮蔽天機的陣法轟然一動,隱約的波動傳盪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似乎沒反應過來的夙玉,也做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反應。她將望舒劍刺入自己心口,喝道:「以血為祭,望舒常羲,現!」
「不好!」好不容易把飛蓬的魂魄逼回去,付出的代價是除了自己,所有同伴靈力耗盡、倒地不起,黑衣老妖來不及鬆口氣,便因為雲天青和夙玉的舉動毛骨悚然。他立即撲了上去,重重一掌將雲天青、夙玉拍飛撞在山壁上。
但望舒劍染了宿主的心頭血,已開始了變化。一道虛影漸漸凝成,是飛蓬熟悉的容顏,正是月神常羲。
瓊華派終究是玄女九天的道統,捕獵妖族奪取靈氣,確實是青竹所引。可雙劍之法實打實是九天所傳,本就是面對解決不了的敵人時,能召喚神界元老虛影對敵,而虛影作為一道投影,與本體意識相連。
從常羲出現在這裡,她便將一切都印入了眼帘,幾乎是瞬間就心冷如冰,眸子里更是殺意四濺。
「妖族,爾等好膽!」本體遠在神界,怕趕之不及,作為神界最古老的神祗之一,常羲也算得上對敵經驗豐富,她幾乎沒有思索,便做出了最正確的舉動。
這道虛影一躍而起,躥到煉魂陣法旁,直接自爆了!
約莫一盞茶之前,遠在混沌里的重樓瘋狂趕路中。他速度快如驚雷掣電,倒是不知曉遠處恰好有人瞧見自己。
「這不是重樓嗎?」和神農分開採取所需,伏羲百思不得其解:「他現在應該在人間吧,怎麼會跑混沌來了?」
這麼想著,他直接開始占卜,在瞧見飛蓬的卦象毫無變化時,方鬆了一口氣。就在天帝打算收起卦象時,眼神卻是一凝,只見死氣忽然瀰漫開來。
「不好,飛蓬出事了!」伏羲心知不妙,也立即趕向了混沌出口的方向。這時,人間界內,雲天青的劍光,剛剛撞上陣法空間的洞口。
可惜的是,伏羲速度再快,沒有同樣對空間法則有所掌握的神農在側,哪怕他是三皇境界,在莫測的混沌之中,速度也趕不上發了瘋一樣的重樓。
於是,在雲天青和夙玉生死不知、常羲虛影自爆,面對寧死不退的妖族元老們,只是讓陣法大幅度晃震,飛蓬終究還是沒能如願等來足以讓他獲救的後援,在妖族元老們哪怕失了靈力,也不要命的胳膊動脈放血,言「還請飛蓬將軍放心去吧,我們答應你不動這兩個小鬼,確實不會食言」時,還是重樓第一個趕到了。
當時,一聲近乎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出現在重樓面前的,是飛蓬的神魂黯影,還有妖族高手們凝滯的笑容。
魔尊那雙紅眸登時就血光滿溢,他將飛蓬的魂魄從自己破壞的陣法里抱了起來,先是耳朵微微一動,而後的出手則是快到幾乎連自己都看不清。不過兩三招,面前就血流成河。
但終究還是被攔住,魔尊語氣冰寒之極:「你們幾個老傢伙今日竟難得到齊了,那本座乾脆送你們一起上路吧!」
此番來援的妖族元老,正是以容貌清麗、頭戴鳳冠的鳳族之主為首,心底正叫苦不迭。
實際上,從鳳主看見飛蓬的魂魄淺淡到什麼地步,便明白今日之事無法善了,可他還想最後做一把努力:「魔尊,神將飛蓬魂魄重創,我們可以獻上這些年所得的全部與魂力滋補有關之物。」
「但他們四個再是私自行動,也是吾等一起誕生的同伴,請您高抬貴手。」在重樓的冷眼下,鳳主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無顏面對的低下了頭。
出乎預料的是,重樓眼中的殺機漸漸收斂了起來:「同伴?」他意味不明的笑了起來,揮手弄醒雲天青和夙玉,將人護在身後。
「也罷,本座就給你們一個面子。」重樓回過頭,似笑非笑道:「我不殺他們,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鳳主沒有高興,反而更緊張了:「魔尊想要如何?」
「如何?呵,本座想要如何,難道你們還能阻止?」攬緊懷裡用盡最後的力氣,向自己傳音說了前因後果的飛蓬,重樓眸光閃動著駭人的寒芒,竟是陡然出手。
只見隨著空間的固定,一道道形如火焰的彩光,從重樓眉心陡射而出,落在算計了飛蓬的幾位妖族元老身上,慘叫聲此起彼伏。
雲天青和夙玉後來也將這一幕記得清清楚楚,尤其記得萬魔至尊傲然立於火光之中,明明嘴角鮮血橫流,也掩不住唇畔那抹冰冷而殘酷的輕笑——
「讓一個人痛苦的最佳方式,莫過於讓他失去最重視的一切。你們費盡心機想讓妖族翻身脫離魔界,那本座便剝離驅散你們身上的妖族氣運!從今以後,妖族運勢一落千丈,飛禽走獸、草木之靈產生智慧,將比過去艱難無數倍。待妖族在六界中徹底淪為底層,可千萬別忘記他們幾個才是罪魁禍首!
對了,待他們幾個醒了,記得提醒他們回去給自己嫡系收屍。本座剛剛燒掉的除了氣運,還有他們身上某些因果線。血緣師徒、三族之內一個不留,只留了命,可沒有違了饒爾等一命的誓言!」
話說至此,重樓便攬著飛蓬,一陣勁風捲起雲天青和夙玉。他清晰感受到,帝俊和伏羲的氣息一前一後正越發近了。因為摸不準這兩位的想法,也不明飛蓬輪迴的真正原因,重樓自不會冒險將重創至此的飛蓬,交給態度不明的伏羲。
只因飛蓬現在的傷勢,並非天材地寶所能治療,甚至治療禁術也很難奏效。若想治好他,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更不知曉要耗時多久,反倒是取出本源神血比治療來得快捷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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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樓:殺人誅心get√
(本座倒要看看,他們幾個毀掉妖族的未來之後,你們還能一句同伴之誼蓋過所有禍端,不生出絲毫怨懟,而他們在傷了境界根基、失去所有看重的後裔晚輩,還要面對曾經同伴有意無意的怨懟之後,又能否心地清明、不生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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