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終南山最好看的,就是梅花。
萬事流去,只有白梅不變。
江折柳披著一件毛絨雪氅,掌心隔著一件小而精細的手爐。軟底綴絨的錦靴是聞人夜給他穿上的,柔軟如綢,帶著絲絲縷縷若隱若現的溫暖之意。
他束髮的簪子之前碰掉了,然後又窩在小魔王的懷裡安穩地睡了一覺,一直到此刻,還都沒有好好梳理一下髮絲。冷潤如霜的雪發披落蜿蜒在同色的毛領上,幾乎融為了一體。
月光落在肩頭上,襯著他捧著手爐時微微露出一半的手背,白得微微透明,沒有絲毫血色。
聞人夜就在他身旁陪著他,握著他的手指。
這裡是之前看流星的那座小亭,亭中座位是山石鑄成,此刻鋪了一層柔軟的狐皮軟毯。魔尊大人把他從懷裡放下來的時候,還嫌棄這破石頭鋪幾層都又硬又冷,不怎麼講理地抱怨了一句。
小魔王把他當玻璃人似的養著。
雪夜其實並沒有那麼冷,常言道下雪不如化雪冷,只有在雪停之後,溫度才會驟降。
聞人夜坐在他身邊,手臂虛虛地圍繞過來。他身上的玄色披風跟江折柳的雪氅相互交疊,逐漸地越靠越近,依偎到了一起。
江折柳看了一會兒,指腹摩挲著手中的小爐子,慢慢地道:「我之前叫你回來,不止是因為我累了。」
他語調清晰平和,將祝無心和何所似的事情一一敘述了一遍,隨後又指出通幽巨鏈斷裂這一點,話語言簡意賅,寥寥幾句便將脈絡勾勒了出來。
「……若早知會如此。」江折柳語氣平淡,「那日我不攔你,倒還省心一些。」
他當日對小魔王說,行百步者半九十,他就差這一步了。
可到了最後一步,卻還是全部都垮掉了。他親手養大的師弟,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江折柳低下頭,掌心慢慢地貼合手爐,道:「可惜人世沒有早知。」
聞人夜沉默半晌,借著一抹淡而冷的月光注視著他,看著江折柳低垂的眉目。
他不太能體會出江折柳說這些話時,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我師父要是知道。」江折柳微微笑了一下,「恐怕要後悔了。」
聞人夜盯著他:「祝文淵要是對你真的有撫養長大的感情,早就該後悔了——生下這麼個東西拖累你。」
江折柳道:「倒也沒有拖累,無心以前不是這樣的。」
「人都死了。」聞人夜眸光發冷,「你倒是覺得他好了。」
小魔王從這次回來開始,脾氣就看起來強硬了很多,好像是真的被他忽然失蹤給嚇到了,強取豪奪的功課彷彿有那麼點長進。
「你醒過來之前,我去了一趟丹心觀。」聞人夜道,「餘燼年外出採藥,不知所蹤,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等他回來,再讓他給你看看。」
「嗯。」
「釋冰痕把凌霄劍拿回來了。」聞人夜提起這把劍時,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這把劍留在江折柳手中的模樣,「你準備怎麼處置?」
「我也在想。」江折柳思考著道,「即便是送還凌霄派,可凌霄派之中,想來竟然無人可用。」
「那就留在你身邊吧。」這話正合聞人夜的心意,在他心中,只有對方的手才有資格拿起凌霄劍。
江折柳看了一眼蒼白的掌心,低嘆道:「寶器蒙塵,暴殄天物。」
「它落到小人手裡,才是真的寶器蒙塵。」聞人夜聽得皺眉,湊過去道,「折柳,不許讓。」
江折柳面對魔界之時,尚曾持劍鎮壓邊界,一分一毫,寸土不讓。可是面對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凌霄派與正道諸人時,反而總習慣於退讓。
這並不是那種性格柔軟的退讓,而更像是作為照料他人的長輩,有無限的大局觀念和寬容。即便他本人冷徹如冰,也絲毫不影響對方這種潤物無聲的關照。
聞人夜的聲音壓得很低,氣息溫熱發燙,徐徐地撲落在耳根邊緣。江折柳耳朵發紅,像是被戳了一個隱秘的敏感點似的,驟然恍惚了一剎,而對方還不後退,有意無意地靠得更近,唇鋒幾乎觸到了耳垂。
他的腰都要軟了。
這具身體的敏感之處,甚至連江折柳本人都不是特別清楚。以往高高在上的江仙尊,光風霽月,舉世無雙,沒有人會這麼放肆。
他耳根發著燒,被對方圈在了懷裡,避無可避,只好凝神從話語中理出一條線來,回答道:「此劍象徵獨特,若留在我手裡,眾人都會以為我仍有爭權之心。」
「不是爭權。」聞人夜永遠以他為標準,「是物歸原主。」
他沒有後退,目光停頓在對方的臉龐上,喉結微動,隨後把他重新抱在了懷裡,試探地碰了碰他的唇瓣,動作很輕微。
江折柳話語一停,抬眸望著他。
「你是不是已經默認可以跟我在一起了?」小魔王抵著他的唇,輕輕地親了一下,「折柳,你也看到了,魔界都很喜歡你,你不用擔心得太過。」
魔族確實很喜歡他,基本都是那種憋著撬牆角的喜歡,看尊主和魔后的眼神簡直就像是檸檬成精,酸出天際。一隊大魔還商量著把魔後接回去,但由於魔界惡劣的環境不適合養傷,被聞人夜揍回去……哦不是,勸回去了。
江折柳給整個魔界留下的印象都太強烈了。當年那幫大魔哪一個不是憋著勁兒想造作,結果挨個被凌霄劍抽了回去,但江仙尊又長得實在太美了,所以一個個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暗戀與挨打兩不耽誤。
江折柳也的確沒有預料到魔界是這個情況,他被對方的氣息弄得腦海有些發暈,鼻尖縈繞著聞人夜身上的松柏氣息。他由著小魔王抱,緩了緩神才低聲道:「……你就不怕守寡。」
聞人夜本來就挺緊張的,被這句話搞得更緊張了。他養了十幾章才重新復活的小鹿歡快地開始蹦躂,撞得那叫一個隨心所欲。
「不怕。」聞人夜幽紫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我一定會把你養好的。」
江折柳忍不住彎起眼,伸手捏了捏他那張俊美中帶著鋒銳感的臉,把小魔王的反派臉捏軟揉圓,笑著道:「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客觀事實,講話總是這麼的……任性。」
聞人夜眉峰鎖緊,任他捏臉,語調不是很高興地道:「那你能不能相信奇迹?萬一有呢,每天都這麼……」
他一時找不到詞,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猛地想起阿楚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個詞,學以致用道:「這麼喪。」
江折柳之前就從小鹿口中了解過這個字的意思了,他糾正道:「這是成熟。」
「那我寧願幼稚一些。」聞人夜道,「你要是再出什麼事,再有什麼不要臉的人為難你,我還會更幼稚。」
江折柳望著他的眼眸,思緒忽然一頓,隱隱感覺到了對方話中不同尋常的氣息。
「如果你因為那群畜生受了什麼傷。」聞人夜視線下移,落在江折柳脖頸間的吊墜兒上,「或是……你離開了。就沒有人管得住我了。」
復生石通體瑩潤,乳白的石上飄著幾許瑩藍微光。
即便江折柳預測過天下未來的走向,知道魔界之後極大可能會興起戰事,但他還是被聞人夜這種說話的方法給鎮住了……在他的腦海里,小魔王應該是一位能夠統一各界的梟雄豪傑,而不是像他此刻說的這樣……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江折柳的指尖壓著手爐,挑眉道:「你這是威脅我。」
「對。」聞人夜供認不諱,「若有一天,你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威脅……你才能真正地解脫。」
江折柳沉默了下來。
天下眾生的安危能威脅到他,這本就是一具無形的枷鎖。
無論他表面上有多不在意,但就像小魔王說的,只有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威脅時,他才能真正的解脫。
落雪吹進亭中,沾到了大氅的毛領上。
聞人夜伸出手指,小心地拂去雪花,聽到對方的聲音響起,語調很輕:「……我還以為我退隱之後,早就全都自由了。」
「還有我管著。」聞人夜非常有自知之明,「為了不守寡,我也得多努力努力,把你養得壽比南山。」
他牽起江折柳的手腕,放在掌心裡搓了搓,隨後道:「太冷了,還是回去吧。」
「好。」江折柳望了一眼泛白的夜空,忽然道,「小魔王?」
「嗯?」
「……沒什麼。」江折柳話到嘴邊,卻又覺得有些話不說也沒什麼,世事莫測,豈是因果推衍與佛簽箴言可以全然預測的,「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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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終南山下了雪。
四季更迭,氣候變幻。在修真界與妖界交界,十萬大山的深處,也迎來了一場罕見的封山大雪。
餘燼年的境界功力並不算很強,但他畢竟也是修道多年,寒暑不侵,並不會因為外界的風雪而皺眉,但到了此刻,他卻為這場雪陷入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解開同命契的碧血牡丹早已採到了。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他這段時間跟王文遠幾次談判,來回周旋試探所得來的鎖聲咒咒語,仍舊是虛假的。
一個人的目的就算再怎麼掩飾,也會在他想要得到的結果上被人窺出端倪。餘燼年對於鎖聲咒的好奇只表現在咒語本身上,是摻雜在無數談判結果中極不起眼的一項要求,而且完全沒有往王墨玄的身上牽扯,但他這個兄長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或許還有占卜卦象作為輔助……
餘燼年跟王文遠在沒有直接見面的幾次談判中,確認了最後的交易內容。大約一天一夜之前,祝無心身死的消息從凌霄派傳開,由王文遠傳達給了餘燼年,這位天機閣閣主高深莫測地說,祝無心依約定而死,他們的交易也應該結束了。
錐心毒的解藥,換取餘燼年所要求的其他各類物品。
所有東西都沒有問題,只有鎖聲咒的咒語,不僅是假的,而且跟同命契產生了奇妙的連鎖反應。在他使用十萬大山的碧血牡丹解開同命契的同時,這個深植於神魂的契文,也將王墨玄體內的功法修為完全封印了。
王文遠這個老狐狸,似乎一直都在等這一刻,他連派遣王墨玄出天機閣辦事,彷彿都是有意而為之。
他沒有把這個人真的當作過兄弟。
這只是一個為他換藥的工具。
十萬大山中最不缺的就是山洞,餘燼年升起火爐,落在手邊許許多多的靈藥和名貴之物都沒有去管。他的儲物戒里只有這麼幾件衣服,還沒有那種可以遮蔽寒冷的……他不需要,自然不會常備。
餘燼年的衣服都帶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氣,此刻籠罩在了王墨玄的身上。對方的身上還穿著天機閣護法的淡藍長袍,肩頭披了一件微厚的披風,手指通紅,冷的發僵。
「其他的都有驚無險,同命契也解開了,只是……」餘燼年抓住他的手,不容閃避地握進掌心裡,「你的功法受到了影響,發揮不出來,我不知道能不能為你恢復。」
還有鎖聲咒,也沒能解開。
「天機閣你是回不去了。」餘燼年皺起眉,「王文遠恐怕是等著看我笑話呢。」
小啞巴說不了話,用凍僵的手指給他比了一下手語。
——沒關係。能離開就很好。
他之前被這些手段控制在了天機閣很多年,也曾經尋求過很多幫助,找過很多機會,沒有一次成功。
最終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變本加厲。
餘燼年盯了他一會兒,忽然握住了他凍僵的手,猛地把王墨玄撈進了懷裡,然後低頭扯開了他的衣服,拆開繁複的領口,手指蔓延到了對方的軀體上。
小啞巴已和少年時大不相同,生得清朗俊美,眉目之間溫文爾雅,像是沒有脾氣。
但他還是被這個舉動嚇到了,先是怔了一下,然後手忙腳亂地摁住了餘燼年的手,可是他的修為功體全被封印了,身體如同常人,根本就沒能按住。
餘燼年把他抱在了懷裡,讓對方冰涼的身軀貼在肌膚上。
他是恆溫的。
「別瞎動。」醫聖閣下沒好氣地道,「沒把人治好,反而把人治成廢物了,你簡直是我的恥辱。」
王墨玄了解了他的意圖,頓時不動了。
「偏偏還遇上十萬大山裡這個鬼天氣,真是絕了。」餘燼年絮絮叨叨,「小時候我跟你上一個學堂時,你也不能說話,我天天叫你小啞巴,你凶得跟個狼崽子似的要打我,打不過就哭,哭得我心煩意亂。我還以為你堂堂天機閣的二少爺,回去之後飛黃騰達了,結果又把自己作成了一個小啞巴。」
他頓了頓,又續道:「好傢夥,現在連哭都不會了,就只會看著我,煩死了。」
懷裡的小啞巴沒動靜。
「你這嗓子好了才幾年啊,話還沒怎麼會說呢,又壞了。」餘燼年道,「脾氣倒是好了不少,也是,現在怎麼欺負都不會出聲了。」
王墨玄連手語都不跟他打了,只剩醫聖閣下自己在這深山老林里自娛自樂。
「連信都不回,你還真是讓天機閣控制得死死的。」餘燼年嘆了口氣,「我怎麼就心腸這麼好,我真是醫者父母心,你以後叫我乾爹得了。」
他這話當然是胡扯的,就在他胡扯了半天,不想讓王墨玄睡著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胸口痒痒的。
對方的指尖蹭在胸口,在慢慢地寫字。
寫得是「謝謝」。
餘燼年話語一噎,喉頭髮緊,半晌才道:「……等這裡的雪停了,我帶你去終南山找人。那個大魔頭……咳,那個人很厲害,你哥哥即便是算到你的位置,也不敢再找你。」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裡嘀咕了一會兒……這人寫字就寫字,能不能找點正地方寫,怎麼搞得氣氛有點、有點不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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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是你不正經。
下章兩對CP順利會合,啞的啞病的病,別問,問就是終南山殘疾人康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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