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聞人夜收到這封信的時候,第一反應把這當成了修真界擾亂他心境的策略和陰謀。
他不相信。
但他還是收回了手中沾血的墨刀,將刀身化入虛空之中,伸手展開了這封信。
字跡是江折柳的,很有辨識度。語氣也是他的,敘述方式很簡潔,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描繪了一遍,讓聞人夜不必尋他。
語句簡潔冷淡,連一句多餘的話語都沒有,像面對一個偶爾相遇的路人。
他還是不相信,與其說是不相信,不如說是他偏執地相信著——小柳樹說會陪著他,不會離開他。
釋冰痕從來送信的人口中略微了解到情況,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好久才躊躇地道:「……尊主,公儀顏同時帶回了位置信息,魔后大人身上也許還有轉機……」
……轉機?
什麼轉機?死而復生的轉機嗎。
聞人夜的思緒有些轉不過來,他對「死亡」這兩個字的含義,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初步了解,並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了解透徹,自以為早已清晰其中的含義。
他的父親不久前隕落於劫火,在合道這個修道者的最終目的前飛灰湮滅,只留下了一枚危險至極而又寶貴至極的道種。
他對「死亡」的認知,難道還不夠嗎?
這封信的底部就帶著魔界特有的位置信息,通過兩個篆文附加在了信紙上面。聞人夜翻轉信紙,指腹停留在篆文上,紫眸幾乎不動地看著這個印記,過了半晌,才開口道:「釋冰痕。」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沉靜,但卻讓紅衣大魔心尖發抖,腦海中嗡嗡的亂響。
釋冰痕直覺般地,有一陣不太好的預感。
「我回去一趟。」聞人夜道,「這裡先交給你。」
釋冰痕點了點頭,想了一下,道:「尊主,你……你不要太過傷心……」
對方根本沒有聽這句話,似乎自動屏蔽了一樣,沒有給出任何回應。而是根據位置信息,直接使用了穿梭之法。
直到聞人夜的身影離開了之後,釋冰痕才捂了一下懸著的心臟,轉過頭看了一眼來傳遞訊息的魔族,跟他仔細詢問了一下魔后的狀況,隨後無奈地嘆了口氣:「召集諸位將領,我總覺得……尊主快要放棄咱們目前這種,溫和的蠶食了。」
「啊……?」
「怎麼說呢。」釋冰痕摸著下巴琢磨,「人在遭遇重大打擊的時候,容易做出不理智的決定,但這種決定,往往會更見成效,也更……更危險。」
「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沒有魔后大人在,誰管修真界死不死。」紅衣大魔舔了舔鋒利齒尖,從話語中透露出一股種族天性帶來的戾氣,「準備動手。」
「是。」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
馬車停在幽冥界與人界的邊緣。
紅塵至此,人煙稀少,只有蔥鬱樹木、滿地野花盛開。
聞人夜現身時,身後的骨翼處於半張開的狀態,魔角上攀爬的花紋隱隱發光,如同岩漿般折射出鮮紅的冷光。
他沒有看公儀顏,而是徑直掀開了車簾,見到了江折柳。
他凝視很久,腦海之中竟然非常冷靜。但這種冷靜不太正常,他能聽到周圍的蟬鳴鳥叫,聽到風聲掠耳,甚至能聽到——他臆想中、似真似幻的、對方沉眠時淺淡的呼吸聲。
果然是場愚弄他的玩笑。聞人夜想。
小柳樹怎麼會不要他呢?一定是心上人想念他了,才用這種出格惡劣的玩笑讓他回來。
但實際上,這確實是一具沉眠的軀體——僅是軀體而已。他的體溫維持在了死前的溫度,雖然低,但仍舊可以感知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全部都消失了,只要一個精神正常的人,都能輕易地辨別出他的生死。
可小魔王不能,他對江折柳的承諾深信不疑。
聞人夜把他從車裡抱了出來,帶上凌霄劍。他注視著那盞曇燈,只當那是一盞尋常的燈,但因為是江折柳,也就一併收了起來。
他全程都沒有過問公儀顏,直到她攔住了自己的去路。
「尊主。」公儀顏面具下的眼眸一片深藍,「魔后大人只是暫時離開了您,他其實……」
她的話沒有說完。
公儀顏僅僅是攔住了他的去路,就被強烈且充滿壓迫感的魔氣衝出去百米之外,穿過郁蔥樹木和岩石,鑿進了一片石壁里。
她轉過頭吐了口血,沒當回事兒,而是伸手正了正臉上被打歪的鷹隼面具,目不轉睛地盯著聞人夜。
她看著尊主低聲跟江仙尊說話。
但那個道體縱然已經被連接經脈,修復通暢,縱然被玉珠保持溫度仍在,身軀不腐,但也早已失去了神魂的支撐,不會說話,不會睜眼,不會再給他回應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因內臟出血又嘔出來一口鮮血。但這種傷對魔族來說並不嚴重,至多不過是疼,還是那種可以忽略的疼。
公儀顏看著尊主把魔后帶走了。
她閉上了眼,由衷地感覺到了一股不妙的預感,與釋冰痕如出一轍。
————
他們的預感沒有錯。
餘燼年被「請」到了魔界,賀檀也被「請」到了魔界。
中醫和西醫面面相覷,四目相對,簡直無語凝噎,唯有淚千行。
魔界荊山殿,歷代魔尊所居之所。只不過如今這裡裝飾大變,一切陳設都按松木小樓內部修葺。
一位玲瓏醫聖,一位傀儡聖手,頂尖醫修和頂尖鬼修跨種族、跨年齡的會晤,達成了一場每天都要給一具屍體看病的鬧劇。
問題是,促成這場鬧劇的人並不這麼覺得,反而認為這非常正常,有病就要治。
有病就要治。這也是餘燼年和賀檀非常想跟聞人夜說,而又不敢說的。
所有人都知道江折柳已經死了,他的殘魂停留在曇燈里,繞著燈芯盤旋轉動,點明每一個荊山殿內的寂寂長夜。
但只有在聞人夜的視野里,他只是睡著了。
他有呼吸,有心跳,溫度如初。甚至有時,聞人夜還能聽到他低聲喚自己名字的聲音。他活在一個很奇異的狀態里,他不覺得江折柳死了,所以他也不覺得傷心。
餘燼年寫完第三張藥方的時候,終於忍不住了,轉過頭跟一旁的鬼修小孩兒道:「你那顆玉珠能不能行,再灌藥不會把珠子融了吧?」
賀檀愁眉苦臉地道:「你說什麼呢,質疑我的鬼品,我的玉珠不會被任何藥物腐蝕,但你開的這是什麼啊,他不能吸收啊?」
餘燼年比他還愁,拍了一下桌子,氣得腦殼疼:「人都死了拿什麼吸收,我一會兒再開一張解除藥性的,就當給他補水了。」
補水倒是還可以,就算是一具空殼也可以補水的,玉珠倒是能吸收水分。
醫師和傀儡師坐在一張桌子旁,彼此對視,眼神儘是茫然和獃滯。
過了片刻,賀檀才撐起身,坐到了桌子上:「……你說魔尊這病……」
「別問我。」餘燼年沒好氣地道,「我最不會治腦子了。」
「這屬於是一種……一種幻覺吧?」賀檀身體只有七歲左右,小短腿懸在半空中左搖右晃的,「你覺得讓魔尊走出幻覺的話……」
「可別。」餘燼年氣得從腦殼疼進了腦瓜仁,「你還是讓他病著吧,你沒看魔族已經是那個見誰殺誰的德行了?」
他們尊主現在腦子有病,還沒有特別瘋。要是他真的意識到江折柳死了,可能會拉著六界一起瘋。
噢,五界。虛空界一直都不現世,藏匿在本方大世界的反面。
賀檀點了點自己的小腦袋瓜,遺憾道:「我還以為不會惹麻煩了呢,結果還是被抓過來了……鬼生不值得……」
「你也別不值得了。」餘燼年拍了拍他的頭,觸手冰涼涼,一股屍體的觸感,又猛地收回了手,道,「你那盞燈是怎麼回事兒,真的有希望么?」
「有啊。」賀檀躺在桌子上翻了個身,「返生法器,用是這麼用的,可我還沒見誰成功過。」
餘燼年詫異地睜大眼:「那你還……」
「人活著得有個盼頭吧?」賀檀理直氣壯,「哪天魔尊腦子好了,還不得指著這個盼頭活著么?」
……他說得竟然也有點道理。
兩個人四目相對,彼此之間都非常同情。
兩人安排在荊山殿的一旁,是離聞人夜最近的。由於聞人夜腦子有問題,所以精神上並沒有接受江折柳離世這個念頭,而是只認為他病情加重,需要大量時間沉眠。
但也因為如此,魔界所發動的戰役並沒有遭到任何阻礙,反而加快了進度,讓那把用破定珠淬鍊過的墨刀飲滿了鮮血。
魔族勢如破竹地拔除了天機閣和凌霄派,蘭若寺隱世,表明正式退出此列,而無雙劍閣也卸去這份名頭,毫無爭權奪利之心。
金玉傑之前從他父親手中接過了閣主之職,並且在凌霄派群龍無首、天機閣隱匿無聲的情況下,暫代修真界,與魔族議定了協議,開放了兩界的通路,讓出了修真界難以消化的大片無主靈地。在協議擬定后,又退出了四大仙門之列,放棄了左右修真界未來走向的權力,從而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無雙劍閣的力量。
王文遠失蹤了,就如同明凈禪師當時的失蹤一樣。
戰火即將波及到最遠的幽冥界。
但即便如此,聞人夜仍舊每夜都回來。
荊山殿內點著燭台,每個燭台上都放著數根蠟燭,燈火直而亮,將原本昏暗的大殿照得十分明亮,就算是深夜看書也不會傷眼睛。
江折柳的書都搬過來了,壘得整整齊齊,只是搬過來之後,就從來沒人動過了。
他以前也這麼愛睡覺,如今比以往更甚,整天都在休息,都不看他一眼。
聞人夜踏入殿中,脫去身上沾著血氣的披風,驅除寒意,不願意將一點點外界的風雨帶到家裡。
他知道小柳樹在睡覺,腳步也很輕,不想吵醒對方。
實際上也是吵不醒的,他這次睡得真的太久了,久到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但沒關係,只是多睡一會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聞人夜坐到榻邊,轉過視線看了對方很久,他戰中的暴戾和躁鬱可以在這一瞬間被撫平,被殺戮道種影響的狀態也常常在小柳樹的身邊恢復正常。
江折柳身上的衣服綉著白梅,梅花隱匿在衣袖袍角間,乍一眼看不清楚。他雪發柔順地散落,眼睫垂下,纖長雪白,神情安靜地陷在軟枕邊,外貌絲毫無損。
聞人夜凝望片刻,隨後才伸出手為他整理了一下髮絲,低聲哄道:「還是困么?」
沒有人會回答他,但聞人夜不介意,他幾乎能近距離地感覺到對方平穩的呼吸,只要確定這種呼吸聲,他的狂躁和痛苦都能在瞬息間被撫平。
小柳樹睡著了,不會回應他。
沒關係。聞人夜靜默地想著,他低下頭,很輕地親吻了一下對方的唇,又涼又軟,帶著一點熟悉的氣息。
「我放過了金玉傑。」他說,「那是你的後輩,你應該不願意看到他死掉。」
小魔王伸出手,輕輕挑開江折柳身上綉著梅花的衣服,撥動內衫,在他身體上的縫針和疤痕間上藥。
這種藥物非常管用,短短几日便能讓軀體恢復大半。等過幾日再讓賀檀來拆線。
「連通經脈后就能重修了才對。」聞人夜低聲道,「等你醒過來,我陪你重新修行。」
藥膏塗抹后很快便浸入肌膚,消失無蹤。聞人夜重新為他穿好衣服,拉緊被子,躺到了江折柳身邊。
他身上仍有一股淡而悠遠的冰雪之氣,泛著一股天靈體的柔和幽香。
小魔王想了一會兒,還是探過手,環抱住了對方。
「王文遠失蹤了。」他低聲道,「等我找到他,會殺了他。」
聞人夜其實非常疲倦,他所肩負的事情,一點都不輕鬆,但他到了江折柳身邊,卻失去了困意,只想看著他,再陪陪他。
他的手繞過去,慢慢地扣住對方的手指,將江折柳修長冰涼的手指攏進手心裡。
「你在荊山殿睡了一整日,怎麼手還是冷的。」聞人夜不滿地給他搓了搓指尖,等到溫度合適之後,才埋在對方的肩膀上,輕聲問道,「賀檀說,那盞燈一直亮著,你就會醒過來。你只是太累了,沒力氣理我,是不是?」
其實不是這樣的,就算江折柳再沒力氣,再睏倦疲憊,也一直都會跟他說話,把他的情緒安撫下來。
聞人夜深信對方是不會騙自己的。
折柳說不會離開自己,就是不會離開,他只是在自己身邊睡著了,或許在他不在的白天,對方也會起來看看書,跟門外的魔族聊聊天,詢問一下常乾和阿楚在青龍真君那裡學習的進程。
「青霖說常乾在妖界聽說你的消息,過幾日會回魔界來看你。」聞人夜捏著他的指尖,慢慢地道,「你多睡一會兒,到時候打起精神來,跟他說幾句話。」
他只是隨便說說,並沒有要江折柳一定醒過來的意思。
「但要是實在困,不見他也沒事,半個魔族也是魔族,應該到軍中歷練。」
聞人夜將他的手放回原處,埋在他肩膀上停了許久,才低聲道:「修真界有些謠言說,你走了。」
月光映入窗中,與點燃的燭火相映。
小魔王的聲音殘酷而低沉地落下。
「那些人都死在戰中了。」
他說。
「你會一直陪著我的,不會離開我,不會不要我。」他頓了一下,「更不會拋下我一個人。」
他說得十分確認,十分鎮定,沒有一絲精神不正常的樣子,但能說出這句話來,就已經危險到了難以預料的程度。
聞人夜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在此刻感覺到他氣息的人。
「晚安。」他說,「陪我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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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飲一些酒,讓靈魂失重,好被風吹走。
可一想到終將是你的路人,
便覺得,淪為整個世界的路人。
風雖大,都繞過我靈魂。
——西貝《路人》
快了快了沒幾章刀了,珍惜此刻的睡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