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幽冥界。
繞過冥河的路程要更遠一點,穿梭過無數鬼修忌憚又貪婪的視線,馬車徐徐地駛進望鄉台。
公儀顏跳下馬車,撩開帘子伸進去一隻手,把全魔界的心肝寶貝攙扶下車,讓他在自己身邊站穩。
江折柳狀態不是很好,他已經能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支撐不住了。復生石的裂痕層層疊疊,已經布滿了表面,皸裂的痕迹怵目驚心。
公儀顏一路上解決了很多「意外」,有被天靈體的氣息蠱惑而來的惡妖,也有幽冥界攔路的幽魂,盡數隕滅於她的刀下,有時為了不吵醒江折柳,甚至動作都是無聲無息的。
一路行到此處,江折柳也親眼見證了戰事波及的情況……沒有傷亡是不可能的,但小魔王控制得很好,範圍和程度都在江折柳的預計之內,甚至比他的預計效果還要更好一些。
如果真的有人可以統一各界,制衡各族之間的利益爭奪與不斷加深的仇恨的話,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
江折柳一想這些就頭痛,因此也就按下思緒不再考慮,而是伸手攏緊了一下披風毛領,敲了敲望鄉台前的門。
這地方雖說叫「望鄉台」,但實際上是一個繁複復古的建築,建筑後方有一個類似於九重寶塔般的巨型法器,登上高塔后最頂端的石台,才是幽冥界中真正的望鄉台。
他敲了敲門,門內似乎系著鈴鐺,鈴鐺響了幾聲,隨後有一個臉色慘白的少年鬼修拉開了房門,看了兩人一眼,似乎被眼前人的美色鎮住了,半晌才道:「你……你是活人?」
不怪他有此一問。江折柳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身上的生機十分寡淡。
江折柳點了點頭,態度平和地問他:「在下江折柳,來拜訪望鄉台居士。」
少年鬼修呆了一呆,不知道是為他的聲音,還是為他的名字。他敞開院門,連忙道:「請隨我來。」
公儀顏就陪在魔後身邊,隨著江折柳進入這座如同陰宅般的建築當中,跟著白面鬼修拐來拐去,最後停在了一間房屋外。
待少年通報過後,房門驟然打開了,露出屋內排放整齊的各類殘肢和屍骸,還有裝在法器中四處亂竄的神魂碎片,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江折柳提步進入,見到從屍體殘肢的架子下面,坐著一個外表只有七八歲的男童,半個身子上都是血,他一邊晃蕩手裡的瓶子一邊抬頭,銀白的眼瞳在江折柳身上停頓了一下。
活人。
賀檀確認了一下眼前人的生死,目光在他的脖頸間轉悠的兩下,然後站起身,視線移動到他的臉上,才後知後覺地道:「……江仙尊?」
江折柳道:「是我。」
賀檀站起來也不到他胸口高,只不過這位傀儡師非常喜歡拼湊身體,所以他也隨時可以更換形象,並不止於一個小孩子的外貌。
「就差一口氣了。」賀檀多看了一眼他脖頸上的復生石,「仙尊修為盡廢,隻身到此,不怕危險么?」
「你也說我就差一口氣,還怕什麼?」
這倒也是。
賀檀舔了舔沾滿血跡的手指頭,胡亂地擦乾淨,然後湊到江折柳的身邊聞了聞,在公儀顏危險的注視下移開的臉,皺眉道:「您來這裡,是想做什麼?要是我們尊主知道了,恐怕就沒那麼容易離開。」
江折柳耐心十足,語氣平靜地跟他複述了一遍自己的訴求。
「只把身體做成傀儡?」賀檀聽得眉頭就沒展開過,「恢復相應境界,封存凌霄劍?」
他的視線轉移到江折柳手邊的名劍之上,沉吟半晌,道:「也是,你的神魂虛弱不堪,不出兩日便回魂歸天地,消散不見。封存凌霄劍的話,然後呢?」
「自然是如常人一般,葬入墓穴之中,不必再見天日。」
江折柳說這話時太過平靜從容,彷彿說得不是自己一般。他雪發冷潤如冰,肌膚也霜白無色,眼眸卻漆黑沉冷,難透光芒,從極度的脆弱中顯出一種難以揣度的強韌。
賀檀盯著他看,眼珠轉了轉,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公儀顏,道:「我倒是樂意為仙尊效勞,只不過,要製作傀儡,需要將你體內斷裂的經脈人工接起,是要動刀的。……損壞這麼美麗的軀體,我實在是有些不忍。」
江折柳明白他推拒的意思,嘆了口氣道:「我已拜託了這位魔族,無論成功與否,都會將我的遺軀送出幽冥界,不會惹麻煩。」
賀檀這才裂開嘴,用孩童面容做出了一個甜蜜的笑,隨後搓了搓手,道:「至於報酬么……仙尊可以將您的頭髮,留給我一段么?」
他是制傀儡的,即便知道眼前這具軀體不能亂碰,也情不自禁地想留下一點點其中的美麗。
這自無不可,甚至這種要求比江折柳預想的還要更好接受一點。他點頭答應了。
賀檀拉著他坐下,從雜亂無章的屍體殘塊中整理出一個座位來,然後拿出剪刀,從江折柳披落的髮絲間順了一縷,落手之前忽然一頓,問道:「我聽聞,您跟魔界尊主是……是一對道侶?」
江折柳靜默片刻:「嗯。」
傀儡師笑了起來:「真好,可你怎麼不跟他一起來?」
這對於外人顯而易見的原因,在賀檀這裡彷彿無法想到。鬼修的共情感很低,很難想到「不忍」這兩個字。
「他會哭的。」江折柳想了想,「他很怕我離開。」
「那你跟他說你來這裡了嗎?」賀檀問道。
「沒有。」
「……你不會沒有跟他說,你快要死了吧?」
江折柳的眼神有些失焦,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點頭。
「嗯。我不忍心跟他說永別。」
小傀儡師剪下一縷白髮,編織成了小辮子,放進一個寶貴的盒子里。
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從旁虎視眈眈的女魔頭,在公儀顏的身上意會到了魔族的那股莽勁兒,擔心道:「你就沒有遺囑什麼的嗎?我怕那位魔尊……」
「有的。」江折柳安慰他,「他不會傷害你的。」
賀檀勉強安心。他伸出手,觸碰了一下對方脖頸間生機消退的復生石。玉石上裂紋無數,像是下一秒就碎裂。他的手只是剛剛碰到,並沒有用力地接觸,隨後便感覺到這塊至寶生機消弭,化為灰燼。
殘餘的石粉漏入指縫之間。
賀檀像是燙到了似的收回手。
復生石化成了粉末。
就像是他一樣,他覺得自己也要碎掉了。
江折柳解下脖頸間的繩結,將小魔王精心準備的禮物攥在掌中,他的肺腑間越來越痛,像是被粘好的碎片裂開了,一層層地往上蔓延,鮮血咽過喉口。
他忍不住,抬起手掩唇咳了咳,但開口都止不住,隨後幾乎演變成撕心裂肺的聲音,血跡從唇角淌下,滲透指縫,一滴滴地落到地面上。
染透他攥住的那根繩結。
小魔王就是上蒼贈給他的、最後的那份禮物。
沒有人說話。賀檀站在他身前,公儀顏陪在他身邊,但兩個人都沒有出聲,整個房間里僻靜至極,只有他劇烈的咳嗽聲。
血跡止不住地往外流,淌了滿手。
最後,這種撕心裂肺的咳聲終於停止。披著軟絨披風的江折柳伏在案上,喘息聲急促混亂,支離破碎。
血滴從他的指尖落到地面上。
這裡已經足夠亂了,到處都是屍體的殘塊和屍骸。但只有江折柳手心裡的血,散發著天靈體淡而悠長的香氣。
賀檀喉頭髮緊,有些不想把他做成傀儡了。但永封凌霄劍是他的願望,而那縷雪色髮絲,他也不想歸還。
公儀顏比他還看不下去。她從旁扶著魔后大人的肩膀,收斂了全身上下刺人的魔氣,面具之下的藍眸就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直到喘息聲慢慢地平穩下來了。
江折柳把手腕上的墨鐲摘了下來,沾血的手指觸摸上了公儀顏的手。
她聽到對方低微至極的聲音。
「送我去人間,隨便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埋了。」
公儀顏說不出話,她喉嚨里卡著聲,就是答應不下來。
「你把信交給他,什麼都不必說……」
公儀顏被沾血的手指握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用什麼心情說出來的這句:「……好。」
————
望鄉台外長滿了蓬蒿與荒草。
公儀顏其實具體不知道他的神魂是什麼時候散掉的。
或許剛剛吹過她耳畔的那縷風中,就有他歸於天地的神魂。
大魔在外面坐累了,她不僅坐得腿發麻,心都要麻木了。她揣著留給尊主的那封信和鐲子,起身繞過了外頭的殘肢和瓶瓶罐罐,敲了敲帘子。
帘子震了兩下,傳來賀檀稚嫩的童聲:「進來吧。」
公儀顏掀簾進來,抬眼便見到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通體如玉的檯子,散發著濃重的寒意。
這種寒意結上他的髮絲,他的眼睫,將他無血色的唇覆蓋出一片淡淡的紅,指尖也有些發紅,長眉舒展,容貌如初,像是睡著了一樣。
公儀顏真的覺得他是睡著了,腳步都輕了下來。
天靈體淡淡的香氣在半空中飄散,即便是血跡,都不會讓人覺得礙眼。他身上那件淡色的薄衫上,浸透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畢竟是動刀的。
賀檀在旁邊擦著手,小聲抱怨道:「我把他身體里斷掉的所有經脈都接上了,你不知道我眼睛都要看瞎了……」
公儀顏盯著他,沒有回應,半晌才道:「傀儡都這麼好看么?」
「噢……不是。」賀檀道,「我沒有把他做成傀儡。」
公儀顏神情一滯,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凌霄劍仍舊立在玉台邊,並沒有放進他的身體里,這說明賀檀並沒有用製作傀儡的方式,讓他恢復修為。
「雖然我是在給一具屍體接經脈,但他實在太漂亮了,我沒辦法下手。」賀檀如實相告,「而且……你們魔怎麼那麼死心眼,你真得覺得魔尊會聽話地不去找他嗎?」
不可能的。
「只有把你們魔尊的注意力扯到江仙尊身上,你才不會死,我也才不會惹上麻煩。」賀檀嘆了口氣,伸手從壓箱底的小盒子里掏出了一顆珠子,放到了江折柳的嘴裡。
這顆玉珠很小,含在口中幾乎看不出來。但也不至於順著喉嚨滑下去。
鬼修善於保存屍體。這顆玉珠可以讓江折柳的身體永遠維持在這個狀態之下,不會像修士一樣化灰,也不會腐爛,永遠柔軟、有溫度,如同睡著了一樣。
但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這是江仙尊最後的機會了。」
賀檀盯著他看了一眼,有點捨不得似的,「如果他能醒來,我就成為魔尊的恩人了,真是一筆……具備風險的投資。」
他轉過身,踮起腳,從架子上將一個燈台取了下來。
這個燈台形如曇花,裡面燈芯鏤空。
賀檀用天靈體的血液灌注進去,燒做燈油。只見曇燈驟然亮起,火焰周遭有兩個小小的幽芒,順著燈焰環繞。
「那是什麼?」公儀顏冷不丁地問。
「是殘魂。」
賀檀把曇燈放到了江折柳身側,燈火幽幽地映亮了他雪白的睫羽。
「人之初死時,肉魂尚未徹底分離,所以能從血液中,藉此返生法器,召回兩抹殘魂。」賀檀伸手玩了一下江折柳纖長的眼睫,覺得摸起來冰冰涼的,「當然,殘魂又沒有什麼用……那些已經歸回天地的部分神魂,只能慢慢召回了。」
公儀顏皺起眉,微惱地道:「你為什麼不早點點燈?非要等人死後才……」
「你懂什麼。」小孩子嫌棄地撇了撇嘴,「不讓他的大部分神魂回到天地之間溫養、汲取靈氣,就算聚攏到法器里也是一樣的虛弱罷了。」
「那他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公儀顏鬆了一口氣。
「這個……不知道。」賀檀擺弄著江折柳雪白的長發,「置之死地而後生,無論怎麼說,都沒有那麼容易。」
他摸得越來越起勁,直到被女魔頭啪地打掉了手,硬邦邦地說了句「謝謝」。
公儀顏拿起了那盞曇燈,小心地收入了乾坤袋裡。隨後伸手抱起了魔后大人。
他的軀體特別的冷。但仔細感受之下,仍能感覺到一絲奇異的溫度。這讓公儀顏逐漸地安了心。她低頭看了江折柳一眼,低聲道:「抱歉,我不能聽你的話了。」
對方靠在她懷裡,長發柔軟地蜷縮在肩膀上,睫羽纖長,薄唇微抿,根本看不出是一具屍體。
賀檀揉了揉被拍到的手,看向那隻野蠻的魔族,忍不住道:「要是活了記得過來謝我……哎,他身上的刀口不能壓,你要往哪兒送回去啊……把劍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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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劍放在了江折柳的身邊。
這具身體軟軟的,很輕,沒有什麼重量。但因為身體內部才剛剛連通了經脈的原因,保持不腐的玉珠之氣沿著軀體自由地淌過經脈,還是有些艱澀困難。
玉珠是涼的,江折柳又在冰台上待了那麼久,他的身上也要涼透氣了,指尖冷得要命。
公儀顏把他放到馬車上,在旁邊看了很久,才嘆了口氣,低聲道:「江仙尊,我們回去,好不好?」
他自然是不能開口的。
曇燈立在桌案上,燈火間幽芒繚繞。
江折柳在幽光之下,神情平和鎮靜,像是一個沒有生命、但非常好看的木偶。
公儀顏看了很久,她不想再讓對方在路上顛簸了,而是召集了麾下的魔族,將魔后留給尊主的那封信,發往了前線。
而她,就坐在馬車上,看護著這盞不能滅的曇燈,看著對方伏在桌案邊,枕在凌霄劍上,睡著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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