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師恩3

謝師恩3

頌翊什麼時候下的界,沒有人知曉,只是當他帶著九重天籙,站在荒蕪蕭瑟的璇璣嶼時,滿身傷痕的他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以耗費了。

因為他想改天換命,將那個以身殉道,強行將自己從三界抹去的廉棠神君,喚回到塵世中來。

百餘年的與心魔撕扯,頌翊總算看清了自己那顆卑微且彆扭的心,其實他真的很好哄,只消神眾不那麼高傲的對他另眼相看,也許他真的會是千千萬萬個神祗中的一員,雖做不到心如止水,溫良恭謙,但也絕不會是錙銖必較,狼顧鳶視。

總之,像廉棠這種剛正不阿的神明,天道是不會允許他含恨湮滅的,於是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或者無形之中得了主神的授|射,那把陪伴了廉棠千萬年的佩劍爭鳴,竟然沒有隨著宿主的消亡而消失。

反而是在頌翊獨舔傷口,對其月下緬懷的時候,於一個寂靜的深夜裡,出現在了飛流崖。

那是頌翊第一次見到靖無月,這個從未在靈巫宮現過法相的主神,著一身墨色的寬大仙袍,袖櫞與領口皆織著殷紅的暗紋。

此時的頌翊已經陷入到了思緒混亂的境地,他半是狎昵,半是哀怨的對著遠方自說自話,一雙蒼白而瘦弱的手,顫抖的伸向虛空,彷彿在小心翼翼的觸摸著愛人的面頰。

靖無月的出現就像這瀑布的水霧織就而出的一抹幻影,時而清晰時而朦朧,但他手中所端的那把長劍卻是真實的,真實到頌翊在光影里恍惚間認錯了人,狼狽的撲跪在主神的跟前,痴痴獃呆的訴說著百餘年的懊悔與思念。

那一夜冗長又短暫,靖無月陪著言語混亂的頌翊呆了一整晚,直到第二日霞光染蔚,他才在浸涼的水霧中消散了身影。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頌翊都縮在這處陡峭的崖壁邊,懷抱著廉棠的佩劍遙望著凋殘舊夢。

廉棠就像他黑暗之路上那一盞渺遠的琉璃燈,永遠懸在迷霧重重的前方指引著他追逐,那不遠不近的距離,薄霧縈繞的朦朧,勾的頌翊一生都為之貪痴成狂。

爭鳴的劍身上尚存著廉棠一縷亡魂碎片,若在輔以術法加持那織回他的魂魄不過是歲月長短的事,可是摸著那廉棠復活的唯一希望,頌翊卻總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就算廉棠的魂魄織回來了,他也再不是歸墟仙山上那個冷傲如霜的神君了。

散了神格,落入輪迴,他就是一介生老病死,循環往複的凡人。

這個本該擁有永恆的生命,享受千萬神眾擁戴的神明,卻因自己的野心從雲端跌落了塵埃。

於是在人間召喚亡魂的閑暇之餘,頌翊就會躲在皇陵的前殿里絞盡腦汁的籌劃著。

他要還廉棠一個仙身,一個強大到無可比擬的神格,哪怕此後的蠻荒之地還會滋生出比他強悍千萬倍的惡魔,他的孤傲神君也斷不會被逼迫到失了自保的能力。

可這茫茫人海,到哪裡去找一副這樣的神格呢?

頌翊走遍了九州四海,去過妖魔橫行的北冥,下過怨聲載道的九幽,也在人王的宮殿里屈居過一介小小的官位,饒是他慧眼識珠,目光犀利,選來選去也沒能選中一副滿意的。

直到他閑來無事,翻看觀星樓內積藏的秘典時,發現了神諭里隱晦描述的火炎神鳳。那捲斑駁的竹簡上說,神鳳乃火系靈元的法身,是鴻蒙之初掩埋在三界的究極武器,凡所有不敬天道者,終將在業火的憤怒之下魂飛魄散,永無輪迴。

火系靈元,強悍的三大元素之一,亦是兵宗之主最為霸道的法相。

頌翊端著竹簡恍然憶起,廉棠在撰寫九重天籙的時候,曾對他說起過這位主神的聰慧與偉大,這三界之中所有高階的術法與神器皆是出自於他之手。

想到這裡,頌翊晦暗了多年的眼眸,突然精光大亮,他彷彿是窺探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似的,略顯稚嫩的臉上滿是勢在必得的癲狂。

頌翊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自王宮裡消失了,他帶著廉棠的爭鳴劍,按照竹簡上的記載尋到了位於江南之地西北郊的一座上古祭壇。

那時的江南還沒有後來的富庶與柔美,星星點點的群聚地,連一座像樣的鎮子都沒有,到是簡易的祭壇修建了不少,但大多都荒廢了,許是人們在常年累月的祭祀里也得不到實質性的庇佑,慢慢的也就不在寄希望於此了。

作為神明的頌翊輕而易舉的就攻破了蒼梧幽境的結界,可就在他信心滿滿的下到澗底去收復炎鳳的神格時,那恍若烈火凝就的太古鳳凰赫然睜開了焰騰騰的鳳眼。

頌翊再是得天獨厚,卻是大煞之命不敵神鳳勇猛,鏖戰了幾個回合下來,已是傷痕纍纍,幾欲散魂。其實為了廉棠的重生他本是不怕死的,可他顧及著爭鳴劍心裡那幾縷脆弱的魂魄,所以只得身形狼狽的鎩羽而歸,等他日尋個萬全之法再來一較高下。

出了蒼梧幽境,頌翊便在江南安定了下來,他終日都在思考如何才能將炎鳳收歸己用,可是思來想去,也不得辦法,反而因為思慮過重,那些被業火反噬的傷口遲遲也不見好。

轉眼,人間已過千年,當頌翊再一次站在祭壇邊緣神思凝重的時候,入世救苦的靖無月出現了。

這位曾在飛流崖暗夜贈劍的創世之主,不知是因何原由竟然封了神格墮下了九重天,成了一個與己無別的同類。

他們兩個自祭壇的兩端隔著一片倒塌的廢墟而望,頌翊尚且記得他,而靖無月卻不認識了自己。

自靖無月站在了這蒼梧幽境的入口開始,地底的炎鳳似乎是感應到了宿主的氣息而躁動不安,原本細雨酥潤的江南,忽然間便濕熱粘稠了起來。

頌翊望著靖無月盯著地表蹙眉沉思的模樣,突然就開了竅,他開始不滿足於奪了炎鳳的神格,他想要的,是廉棠對靖無月的取而代之。

越是這樣想,頌翊便越是興奮,他悄悄的自廢墟的這一頭走掉,卻不忘在暗地裡仔細觀察著靖無月的一舉一動。

經年累月的尾隨在主神的背後,看著他救苦救難的壯舉,慈悲為懷的仁義,頌翊便越發覺得這神明有趣,他模仿著凡人的起居生活,怡然自得的插科打諢,表面輕浮但內里持重,在所有的大是大非面前都不會迷失掉自己那顆守正的本心。

他曾以為這樣的果敢之神,是永遠都不會有瑕疵的,是自己永遠也無法戰勝的。

卻不想天道待他不薄,一個啞巴的出現,就讓這個無懈可擊,高高在上的主神動了凡心。

那幾年,蒼梧幽境的封印時不時就會出現脆化,大量的炎系靈獸受神鳳的影響而禍亂人間,靖無月終日不在寺內,輾轉各地鎮壓妖獸,躲在暗處的頌翊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恰在此時,北方的守護聖獸玄武也從入冥之中蘇醒,極強的渡化之力從地表源源不斷的迸射出來,籠罩住一方天地。

站在高山之巔夜觀星象的頌翊,在星軌的偏移里彷彿悟到了什麼,於是便趁夜親下了玄武祭壇,在那裡他用骨血之中化現的天演命盤推演三界凶吉。

連續七日的推演,最終得出了天罰將至的定數。

自朝歌成了歸墟之主,他便肆無忌憚的將陰煞的污濁與殘暴灑向三界,此等肆無忌憚,罔顧秩序,挑戰天威的舉動終是惹怒了避世三主,喚醒了沉睡在蒼梧幽境的滅世神鳳。

頌翊望著這命軌上的定數眸光精亮,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原來這靖無月的入世是為了將神鳳再次封印,好給三界眾生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可他要的是他靖無月的神格,怎麼可能讓他安心衛道,重回避世之地去!

於是縝密部署多日的頌翊,便將罪惡的雙手伸向了無辜的江予辰。

他先是蠱惑江予辰在禁咒之下將魂魄生祭,以禁術入魂剝離掉神鳳的衝天魄,從而助其化形為神。只要神鳳不滅,靖無月職責未消,他便不可能留著這禍患獨善其身。

可是計謀再好也擋不住生死相隨,靖無月居然會傻到為了助這個啞巴重生,而以命換命!眼見著他為廉棠選好的命格還沒有褫奪到手,就突然被轉送給了旁人,這他哪裡肯善罷甘休,於是頌翊在焦急與憤怒的輪番充斥之下,喪心病狂的將江南之地焚毀了大半。

「人算不如天算,頌翊沒有料到您會為了江予辰而送了性命。」廉棠望著池塘里這些栩栩如生的蓮燈,緩緩的說道:「在您孤注一擲的時候,他輾轉了很多地方去收集散落在人間的禁忌咒術,他所認定的事情從來都不會輕易改變的,就像當初他想要高高在上的尊位,哪怕是填上諸神的性命來換,他也斷不會在鍘刀揮下的時刻,眨一下眼的。」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怕頌翊的如意算盤皆被靖無月的無常所打亂,他也絕不會退縮半步。

頌翊這一生,都在為野心所耗費,從前是為了登頂神極,現在是為了廉棠重生。

自始至終,頌翊那顆推動命軌的星子都是江予辰,他只需要保證這個男人的世世不滅,就足以挑起兩位神祗之間的恩怨。

可在千萬年的縝密部署里,頌翊也是茫然和可憐的。他無親無故,孑然一身,除了那把冷冰冰的爭鳴劍,他幾乎一無所有。

哪怕後來被奉為神祗後裔的門派璇璣嶼是他親手組建起來的,卻仍會在暗夜裡四處徘徊沒有歸處。

多少次身處繁華之中,看不清一片熱鬧的顏色。多少次追尋著與廉棠幾分相似的美人,柔情百轉卻得不到安寧?他衣衫襤褸過,也蟒袍加身過,可塵世間的種種富貴與權位都少了那麼一些舒心的意味。

唯有抱著尚有廉棠氣息的爭鳴劍,頌翊才能得到片刻的救贖。

於是徹夜的等,日日的盼。

他只想再見廉棠一面。

問一問他,可曾後悔憐憫過自己!

為助廉棠重生,頌翊幾乎是在拿自己僅余的性命在換,一次一次的擺好陣法,捧劍入陣,以血施咒,滿懷希冀,可得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功虧一簣,血光滿地,那把封存著廉棠魂魄的神劍,就這般孤零零的佇立在陣眼的最中央,鋒刃染霜的對望著自己。

似乎是在冷冰冰的拒絕,又似乎是在惡狠狠的厭惡。

於是每一次的失敗,頌翊心裡的怨戾就更甚一分,哀傷也更郁一重。他時常坐在璇璣嶼的白塔高處,抱著他再也感受不到的溫暖,或哭或笑,但更多的時候,卻是沉默。

廉棠這一生,或許是噁心透了自己,也或許是徹底原諒了自己。頌翊記不得那日火樹銀花不夜天的酣熱之下,究竟是誰先放開了彼此的手,他只知道當時自己喝醉了,抱著爭鳴做了一個冗長而溫馨的夢。

夢裡的廉棠神君是個鮮衣怒馬的俊美少年郎,退去了那份高高在上的砭骨肅冷,原是這般的明媚與張揚,他有著一張放肆到近乎奢侈的俊顏,無可挑剔的翩翩身姿,一身雅白的長袍隨風而動,不遠不近的對著自己淡笑。

在頌翊的記憶里,廉棠總是刻板著一張臉,溫怒多過笑容,手中的戒鞭彷彿是他的第二件神兵。僅管他是這般的不苟言笑,冷漠無情,卻能讓頌翊在跪地受罰的間隙里,無端萌生出征服與佔有的私心。

他太想將廉棠桎梏在一處,然後用那根時常甩在自己臉上的鞭子,狠狠的挑開他一絲不苟的衣襟。

頌翊天性污濁,惡念頻生,腌臢滿腹,他不懂這種愈來愈深的念頭究竟代表了什麼,他只知道,就算廉棠毒打他的時候有多冷硬,他也絕不會想要嚼穿他的骨頭,撕干他的血肉。

他想要的,是一種跟原始的欲|望勾連在一起的衝動與釋放。

飲了酒的頌翊沒了那些桎梏自己的惱人束縛,他跌跌撞撞的向著廉棠的幻影奔去,隨後欲|望攻佔了心靈的堡壘,他終於將這個日思夜想的神君碾壓在了身下。

化身成少年的廉棠沒有呵斥也沒有惱怒,就這般溫順的任由饑渴的頌翊予宇欲奪,他的皮膚在衣衫被暴力剝下的一瞬間,發出恍若溢散的微光,可那時的頌翊太難受,太渴望了,被欲|望驅使的根本無暇顧及到這些微弱的變化,唯有死命的抱住這份闊別經年的溫暖,他才能不這樣痛不欲生。

可夢境再是美好,也終有醒來的一日,待第二日傍晚,爆竹撕碎新端,瑞雪拂了盛年,倚靠在台階上的頌翊幽幽醒轉。

短暫的空濛過後,是身心充實的甜蜜,可這般舒然才不過醞釀了短短一瞬,胸臆里那顆飽滿而鮮活的心臟,「轟隆」一聲墜下了地底深淵。

徹骨的寒冷從四面八方而來,源源不斷的加重著刺髓的麻木,頌翊顫抖的雙眸就這麼空洞的目視著窗外的點點火花,銀光炸現的那一刻,萬家燈火齊歡,幽遠沉悶的角鼓破開長街巷尾那堪比星河的人潮。

又是一年春來到,萬物在凜冬的蟄伏中緩緩蘇醒,新的篇章等待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百姓濃墨重彩。

可就在這樣一個舉國歡慶的節日里,癲狂了千萬年的頌翊卻死了。

因為他懷裡的爭鳴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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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哧哼哧,努力填坑的小提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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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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