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相抵

命相抵

轉世的廉棠出身於一介罪臣之家。

他的生父廉昭雲本是王朝軍征戰燕北的主帥,卻因一次陣前指揮失誤而全軍覆沒,不但廉家百年功績被無情抹殺,獨子與遺孀皆成了戴罪之身。

幼年的廉棠過的並不快樂,生父在世之時,母親整日督促著學業與武功,寅時早讀亥時習武,常常挑燈到子夜才可入睡。

生父死後,母親又因受不了鄰里的仇視與姘夫的薄情,便越發的醜態猙獰,喜怒無常,見天的怨天尤人,變著法的折磨暗害自己。

可就算世道不公,親眷涼薄,廉棠都不曾動過陰暗的心思,直到他的生母喪心病狂的用一碗摻了砒|霜的桂花湯圓,想要毒死他的時候,廉棠才徹底對這個人間絕望了。

猶記得他在那個煙靄浩渺的清晨,將長劍從母親的胸口拔出的時候,庭院深處的柳枝颯颯而動,空氣中淺薄的桂花香氣混合在濃郁的血液里,粘稠的鋪了一路。

這麼多年,廉棠刻意不去回味母親臨死之時他的心境是怎樣的,就好像將這段過往封存在角落裡,空洞成一片白芒,那麼這段他親手鑄下的惡就不復存在了一樣。

自欺欺人的好處,在於常年累月的信以為真,除非在特定的條件之下,廉棠真的回憶不起來生母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是高是矮,或胖或瘦,美艷還是端莊。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早就鋪陳好了他與靖無月的關係。這位曾經傲立於眾生之上的主神,因自己的捨身維護而墮下塵埃,赤心染墨,神格分裂,正邪不立,互相廝殺。

他雖年長湛嶼三歲,卻是他光耀身影之下的師弟,除了嫉妒與瞻仰,廉棠從未停止過那顆超越他,取代他的恆心。

剛剛拜入聽雨閣的時候,廉棠終日沉默寡言,為人處世謹小慎微,卻因自小樣貌出眾,初來乍到就得了不少弟子的腹誹與嫉妒,暗地裡吃虧這種事常有發生。

但他深知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看到美好就想著破壞,看到醜陋就變著法的想去踩一腳,廉棠以為他天生就不是這麼淺薄的人,直到他在煙雨樓首座弟子席位上見到了威儀孔時的湛嶼。

初遇的那一瞬,廉棠的膝彎倏忽間就是一軟,差一點狼狽的跌跪下來,要不是當時樓閣內弟子眾多,氛圍又是隨意鬆散的,這番出人意料的醜態一定萬分惹眼。

屈居沈傲之下的湛嶼,其實比身居高位的聽雨閣閣主還要讓人矚目,但凡有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八大門派的宗主齊聚一處,都不及湛嶼漫不經心的掀眉一眺。

也就是在這一天,窗明几淨的煙雨樓內,在眾弟子交頭接耳的嬉笑里,盯著湛嶼目不轉睛的廉棠,偷偷的在心裡仰望並嫉妒著,他發誓要追趕他,超越他,或者與他工力悉敵,威名齊平,總之,他不想在任何之處短於湛嶼。

廉棠就是這樣一個勇於超越的人,哪怕他不知眼前之人乃是他於無上歸墟侍奉了近千萬年的崇高主神,就算他知曉了,也勢必會在畢恭畢敬的臣服之下,萌生一個不分軒輊的決心。

湛嶼作為聽雨閣的首席弟子,自然而然就獨得了閣主的悉心栽培,這樣的偏心放在別的門派早已司空見慣,沒有人膽敢多言的,可是廉棠卻不一樣,他骨子裡就認為所有的弟子都不差,差就差在閣主的偏心與縱容。

可僅管自己內心不服,對待恩師與同門廉棠還是敬愛有加的,可為了能出人頭地,為了能夠早日完成幼年那些魔音繞耳的督促與希冀,廉棠沒有多少時日可以用來耗費,於是他鋌而走險,摸上了北冥這條大船。

當他在執念里浮沉,進退維谷的時候,躲在他身後的頌翊何嘗不是錐心刺骨,悔不當初。尤其是在看到他的神君行走過北冥烏黑的泥沼,踏過皚皚的冰淵,風餐露宿在屍骨堆疊的山丘上孤枕難眠的時候,頌翊就會過分的想念起他立在雲端,肅冷孤傲的模樣。

可有的時候,看著他的神君於魔眾之中傲立群雄,殺伐決斷的時候,頌翊又會過分的渴望他一直這般墮落下去,畢竟他都罵過自己是蠻荒之地的雜種了。

那脫口而出的賤種二字,足以拉開他與廉棠的距離,撕裂他獨佔芳澤的妄想。可當望著廉棠親手作下的孽,看著那些被爭鳴劍血洗的疆土,頌翊就會在痛心之餘萌生一股強烈的報復。他覺得最是聖潔孤清的廉棠神君,如今也做了跟自己無二的勾當,會不會就沒有了回頭之日,就再也不會厭惡擯棄自己?

有時候這樣想的次數多了,頌翊就越發殘暴的去刺激這個天下的動蕩,而越是在爛泥里掙扎,越是能讓他感到舒服,越是能讓他產生一種與廉棠無幾的錯覺。

那些年,廉棠忙著在北冥開疆破土,頌翊便帶著他那個便宜兒子在丞相府玩過家家,沒了莫婉那個賤人的野心與呱噪,他躲在深府的日子別提多麼的安寧與舒心了,可越是流於表面的平靜,就越是險象環生,頌翊深知他那個便宜兒子遲早會背叛自己,於是在那個請君入甕的圈套里,他甘願做了那隻被困在罐里的王八。

這麼多年的追逐與瘋狂,早已耗完了頌翊的耐心與鬥志,其實早在爭鳴劍消失的那個晚暮,野心勃勃,任性恣睢的頌翊就已經徹底死了。

從前是希冀吊著他的命,如今執念已了,再固守這茫茫深淵,就沒那麼煎熬了。

廉棠的魂魄因被頌翊珍藏了數千萬年,深入骨髓的撕扯總會幹擾著他輪迴的記憶,他時常會在睡夢之中去往清寡的雲麓山,安靜的清掃殿前的落葉與積雪,有時天空中會劃過五彩的霞鸞,金色的鳳鳥翱翔於潔白的雲層中央,將晨曦的霧靄染上耀眼的赤金色。

他終日跪坐在大殿中央,面前是高若丈許的三尊玉像,案前一盞裊裊的靈燈發出清冷的輝光。幽寂的光影流淌而下,他執起筆來,從四方墨里飽沾玄色,皓腕輕動在散發著熒光的竹簡上,寫下一筆筆行雲流水的神諭。

徹夜孤坐在神像之下,他時常停筆思考,遇到洞明不了的地方就抬頭望一望虔誠的信仰。可夢裡的他雖然不完全是自己,但是兩世的記憶還是讓他在抬起頭來的一刻,如遭雷歿。

那本是居於中位的玉像,不知何時覆面的薄紗已然除去,露出一張與靖無月無二的神顏。

廉棠望著頭頂那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狐疑又驚懼,狂跳的心臟彷彿白日撞見了厲鬼,他就這麼死死的瞪著靖無月高傲又厭世的臉,汗濕重衫的黏膩還不等過去,背後便恍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呼喚。

神君!

廉棠赫然轉頭,在心悸的憋悶與恍惚中,他看到是一雙面容相似,但神情卻不相同的雙生之子。

一黑一白,粉雕玉琢,像極了光與暗的對立。

白衣的孩子甜笑著向自己奔來,輕杳的皎紗在靈光的撫觸下發出清冷的銀光,廉棠不知為何,驀地在震驚的臉上扯出一抹生硬的笑,可就在他抬起手,想要擁抱這個孩子的時候,那個黑衣的孩子卻已經懸浮在他的背後,對著他僵硬的頭顱目光陰森的舉起了手中寒芒熠熠的鍘刀。

恍如前世的噩夢,總會終結在鍘刀旋起的那一刻,索然無味的從夢境里退出來,廉棠總會在燈火流淌的光影里望見那個白衣的孩子。

有時他低眉順眼,幫著自己在燈下研磨。有時又是倔強冷硬,跪在戒鞭的抽打下一聲不吭。但更多的時候,卻是他長成少年的模樣,一身雪白的祭祀服,束著銀冠的長發,似笑非笑的俊顏透著勾沉的情愫。

廉棠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每每回憶起夢境里的點滴往事,他都有一種被背叛的心酸與懊悔,似乎這個孩子曾對不起自己,但他又深知錯不在他,那種既是惋惜又是憐愛的模糊情感橫亘在二人之間,總是讓他拿捏不好相處的分寸。

廉棠孤寡一身,自雙親亡故之後,他便再也不信任何蓄意接近自己的人。

但是夢裡的那個少年,卻讓他忍不住想要親近,哪怕他知道接近的後果,是死無全屍,卻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粘稠相遇里,笑著去原諒。

這讓蘇醒過後的廉棠既新奇又厭惡,因為他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討好與陪伴。

可是花妖的出現,卻有很大一部分是滿足了自己對亡母的虧欠。畢竟這個魔女知理明儀,透著股飽讀詩書的閨閣之氣,很像他那個在世俗里掙扎瘋魔的娘親。

面對花妖的糾纏,廉棠最初是憎惡與仇視的,可當他無意中行走至一處陰暗的角落,聽到一個女人絮絮叨叨的哭泣時,那種撕心裂肺的思念就像纏住雙腿的觸手,讓他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於是他很是躊躇的立在原地,透過枯枝敗藤的罅隙里,窺望到一雙針腳細膩的小鞋子。

廉棠自有記憶開始,就沒見過母親為自己縫製過衣裳,像這種一看就填滿了愛意的小物件他只在牙牙學語的幼兒身上見過,而能在北冥這片陰暗的地界上看到人族的東西,是廉棠從未想到的。

他新奇,哀默,渴望又懼怕!彷彿那一雙堪比珍物的小東西,是幼年夭亡的小兒骨一樣。

那一晚,稠黑而壓抑,忍不住思念的花妖將幼子穿過的小鞋子捧了出來,貼在心口默默的哭訴著。而躲在暗處的廉棠,就這麼不尷不尬的聽了半宿,時常端肅的一張臉,竟難得的始解了。

從那之後,廉棠就對花妖的綿纏多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放縱,慢慢的,他開始接受,開始逼著自己去回應,可他卻總能在與花妖的言笑晏晏間恍然想起那個白衣的少年,立在寒天雪地里,背對著耀目的燦陽脆生生的對自己笑道:「神君!」

花妖與少年的身影相互重疊,一個綿纏一個痞滑,但無一不是對自己的敬重之中裹挾著一縷複雜的情感,廉棠開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透過花妖去看那個未知的少年,還是在少年虛幻的身影里去緬懷曾經的過往。

逐年征戰,率魔攻城,廉棠已然從北冥最低等的士卒做到了與嵐音平起平坐的一方諸侯,可他時常覺得心臟空缺掉了一塊,尤其是在端坐高位之上欣賞困獸刑牢中的暴力廝殺,望著滲透進磚縫裡陳舊的魔血時,淺薄的愧疚混合著濃烈的仇恨刺激的他頭痛欲裂。

他開始徹夜徹夜的無法入眠,疲累與征伐透支著愈漸消瘦的生命,直到登瀛城燃起了衝天的大火,立於峰巒的廉棠才在漫天的雪簌里徹底將前塵都憶了起來。

頌翊攜著爭鳴劍瘋癲的這些年,廉棠微弱的魂魄都將其看在了眼底。他能在今世為人,除了主神的授|射,就是頌翊嘔心瀝血一點一點磨來的。

若說當初在雲麓之巔,神宮門前,一項乖巧的頌翊將長劍抵在自己喉間的那一刻,震驚與悲痛還是有的,但他更多的卻是自責。

總以為嚴厲可以規束一顆狂妄的心臟,讓其知曉渺渺天道,逾越不得,可當他忍著滿身傷痛與這個朝夕相處的弟子四目相對的時候,他才幡然明了,頌翊要的,是肯定與憐憫,他只是一個彆扭的孤獨的孩子,比起戒鞭加身,他更想要的,是自己一個肯定的擁抱。

當前塵加身的廉棠提著爭鳴劍,下到焚天祭祀塔最底層的時候,他的心臟與手臂都是顫抖的。

尤其是當他看到那些羅疊在角落裡,陳舊到烏黑髮乾的屍骨的時候,悸動的心臟驀地凝滯成石。

終年被蒼梧幽境炙烤的祭祀塔,此時已經崩開了數道猙獰的裂隙,從深淵之底沖濺上來的岩漿混合著若火梧桐的種子浮動在地表,翻滾的熔漿火花四濺,無處下腳。

站在裂隙的邊緣,透過扭曲而炙熱的光線,廉棠隱約能窺望到休眠在樹冠上的神鳳那巨大且耀眼的身軀。

前世的廉棠神君,在雲麓山腳偶然得見的神顏,就是靖無月帶著三大元素的法身立於群巔之最高處,俯瞰眾生。

那時的廉棠縱然得天獨厚,是歸墟之地最尊崇最古老的神祗,但在創世主神的面前,唯有叩首跪拜,惶戚瑟縮。

靖無月的強大,在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彈指一揮間即可決定三界的生死。

如今站在滅世之罰的跟前,已為凡人的廉棠才終於明了當初主神的不忍與決絕。

神鳳蘇醒,焚天滅地,三界眾生將無一生還。

廉棠不知頌翊固守在此,究竟是為了什麼,可他必須要去阻止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哪怕他這麼做無異於以卵擊石。

推開熱氣烘人的石門,一身藍衣的廉棠彷彿又重新推開了雲麓之巔的靈巫宮,那個容顏不減半分的少年,正躲在宮殿的最深處,甜絲絲的對自己笑道:「神君!」

酥脆崩塌了大半的焚天祭祀塔,早已沒有生靈的痕迹,但惟有頌翊的一縷殘軀還立於塔底的最中央負隅頑抗,一張過分病懨而蒼白的臉,在廉棠諱莫如深的眼眸里猛的舒展成了一朵瘮人的曼珠沙華。

逆天改命,從來都不是我自逍遙,頌翊這些年的推波助瀾,早已將他的生命耗費的七七八八,之所以還未能就此消散,全因心中的執念未了。

他在等廉棠,等他的神君再一次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是打是罵,是殺是恨,他都不在乎,他只要這個男人能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殘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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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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