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君歸3
微弱的火光徐徐的映亮了洞內的景象,何語城徒手掰斷了一些樹枝,攏成一捧丟進火堆里,均勻的火舌舔舐著這些沒有生命的枝葉,發出脆耳的「噼啵」聲。
來此之前,神志不清的江予辰就已經不顧他的阻攔而重創了他,這一路風雪交困,劍傷猙獰,將何語城本就蒼白的俊容塗抹的更加通透,尤其是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划傷,因著疫雪的浸染而泛著烏黑的血色。
因著人魔混血的特殊體質,何語城對這能輕易奪去普通人性命的疫毒並無太大反應,只是這些毒素會延緩他傷口的癒合,受一些皮肉的痛苦。
在乾坤囊里翻找出一些繃帶,將流著血的手臂包紮好,何語城借著杳杳的火光轉過身來,目視著江予辰衣衫不整的睡顏。
雖然他們兩個在無極觀師出同門,但是何語城與江予辰都是那種淡漠疏離的性格,對外人有著極強的戒備心理,哪怕最後二人達成了共識,又共同覆滅了風評無量的無極觀,江予辰與何語城之間都留存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溝塹,表面上同仇敵愾,暗地裡卻背道而馳。
他始終不懂江予辰的困苦與無奈,就像對方不懂自己的執著與狼狽。
此時的江予辰,在何語城的眼裡又變成了那個心思縝密的凡人,他不清楚這短短的半日光景,江師兄到底經歷了什麼,那眼尾與頸后的刺青彷彿一道無形的禁制,箍束住了他的神力。
他內息紊亂,神志不安,就連沉眠都蹙著那雙好看的霧眉,春絮般纖密的眼睫,似乎承載不住太多的心事而微微顫抖,某個光影流淌過去,淺薄的晶瑩明滅不定。
許是洞內的濕冷讓他感覺到冷,何語城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在發抖。
於是沒有多想,甚至何語城都忘記了他的江師兄最是厭惡旁人的觸碰,他就這般沒有壞心思的蹲落在他的跟前,將那些胡亂系在一起的衣衫,一一解開,又逐一羅疊著穿戴起來。
江予辰在四世的空濛里反覆輪迴,一會兒是靖無月站在樹上摘杏,隨風紛揚的杏花撒了他滿懷。
一會兒又是雨夜撐傘,兩個人佇立在殘風寂寥的石橋上,看著碧竹如洗,桃花如練。
但更多的時候,是湛嶼與靖無月的當空對峙,正道之劍與邪道戾兵無情的撕裂了半數蒼穹,雄偉的玉山大殿傲視在冰冷的天際,白寧則攜著滅世的法身立在雲端,淡笑不語,獨作壁上觀。
而他自己卻被重重禁制箍束在了地面上,曠野的寒風刮的他睜不開眼睛,但只消揚起頭,就能看到叱奼風雲的三大人傑,斗的昏天暗地,蒼生不復。
江予辰很想衝破禁錮著身體的鎖鏈,去阻止這場毀天滅地的私鬥,可無論他如何向蒼天嘶吼,如何自虐的奮力掙扎,哪怕是手腕與腳裸都磨的皮開肉綻,深可見骨,也掙脫不開這些冰冷的桎梏。
到處都是壓抑的鉛灰色,不管是雲層還是土地,皆失去了它們原有的色澤。
江予辰佇立在這仿若刑場一般的天地間,頭頂是劍影的婆娑,腳下是亡魂的哭嚎,原野上綽約的大片梵蓮倏忽間就變為了殷紅的血色,無數凝結的淚珠流動在嬌嫩的花瓣上,那是無辜的蒼生悲坳至極的不甘。
就在他無能為力,踉蹌撲跪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驀地攥緊了他的衣襟,若有似無的寒涼猛地竄進了畏寒的胸口。
那人的手似乎有些遲鈍,很不利索的樣子,窸窸窣窣的觸感始終縈繞在前胸,遲遲沒有散去。
何語城這輩子就沒為旁人系穿過衣裳,尤其是這種既累贅又繁瑣的款式,怎麼穿戴都不平整,有幾次還分不清綁帶與綁帶之間連接的又是哪一件衣裳。
就在他猛低著頭,蹙眉伏在江予辰的身前不得要領的時候,這個在睡夢之中都放不下戒備的男人,赫然之間便睜開了赤紅的鳳眸,但眼底朦朧的水汽又完美遮覆住了他驚駭的神色,似乎他尚未清醒,這僅是無意識的動作。
「你在做什麼?」
江予辰極度危險的質問著眼前的何語城,全身每一寸骨骼與肌肉都進入到了戰鬥的狀態,似乎隨時隨地都能要了這褻瀆者的腦袋。
何語城將最後一片衣襟堆疊在江予辰的胸前,盡量放鬆的說道:「為江師兄整理衣袍。」
他的話說的很是平淡,透著君子端方的坦然。
可落在江予辰的耳中卻沒有起到多少寬心的作用,只見他沒有片刻遲疑,很是憎惡的揮退了何語城的幫助,用餓狼護食般的眼神緊盯著他,隨手將對方尚未做完的事麻利做好。
何語城知道這樣擅作主張的去幫一個人穿衣,是很唐突的,但情勢有別,特殊時期特殊對待。
於是他老老實實的坐回到火堆的跟前,兀自的扯過幾條幹枝,一截一截的整齊掰斷。
「我沒有瀆神的意思,只是剛剛你在害冷,我不得不這樣唐突。」
許是白寧設下的咒印暫時失去了效用,江予辰被禁錮住的神力在體內緩緩恢復著,暈淡的清氣華光徐徐的凝聚在體表,竟蓋過了火焰所發出的輝光。
江予辰頭痛欲裂,四世的記憶爭先恐後的鑽進腦海里,堵塞的根根血脈幾欲爆裂。
他沒有說話,只是再一次的閉緊了雙眼,難掩的痛色浮在舉世無雙的俊顏上,折磨的他異常凄艷,越發狼狽。
何語城兀自的燒著火,滿腹的心事不敢言說,直到撿來的干枝都填了火舌,手中再也沒有了可以寬心的物件,他才忐忑不安的僵坐著,望著那團烈火久久失神。
江予辰這一生的悲苦,雖然不是自己造成的,但逼他入絕境的手,就有一雙是自己的。
如果他不曾知曉母親尚在人間的真相,他還不會這般愧疚,可昧著良心的苟且,得來的卻是鏡花水月,陰謀詭計。
他無法承受來自親眷的欺騙,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這麼些年的備受煎熬,換來的竟是因果業障,有失有得。
他所對不起的,終將無處償還。
緩緩的舒了一口氣,何語城背對著江予辰,遲緩的說道:「江師兄!對不起!」
江予辰在翻攪的痛苦裡不能自持,根本就沒有心思去傾聽何語城突然的道歉,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就這麼沉默著。
但何語城卻還是要說。
「我這一生說了許多的謊話,為了弒父,為了復活我的母親,為了報復所有對不起我們母子的人,我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
也不知是哪一句話刺激到了沉默的江予辰,只見這個背靠著岩壁的男人赫然洞開了赤紅的鳳眸,惡狠狠的視線盯在何語城不再寬闊的脊背上,濃沉的眼底彷彿藏著數把架在弓矢上的利箭。
「是什麼?」他說。
何語城沒有顏面去面對江予辰,他依舊坐的佝僂彎曲,滿腹心事沉重到壓迫了脊樑。
「當年我能入無極觀,並非全是陳祁朝的慫恿作保,而是因為一個叫做宋翊的男人。」
何語城垂頭望著那團猩紅的木炭,將那段勾沉的往事娓娓道來。
最初在坊間流浪的何語城,其實差一點就死在了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那時他剛在玄陽的憎惡之下離開了三清山,整日跟著一幫野狗惡犬,虎口爭食。
幼小的孩子經常食不果腹,居住的環境又差的出奇,偶爾染了病也是聽天由命,久而久之,再是逆天的體質也被何語城摧毀的慘不忍睹。
開始發熱的時候,何語城尚能走動,為了能活下去,他扒竊了一位書生的錢袋子,就在蹣跚而退的時候不幸被一群半大的乞丐瞧見了,於是非但沒有花到一枚銅板,還無端被拳打腳踢的教訓了一頓。
一群洋洋得意的乞丐興姍而歸,獨留重傷的何語城蜷縮在巷子里,口鼻竄血,聲聲咳喘撕心裂肺。
瘦小的孩子無力的攤在地上,像一團粘稠臟臭的垃圾,經過的大人無不掩鼻遮口,嫌惡的匆匆而逃,彷彿他是什麼奪命的瘟疫一樣。
長久的攤在冰冷的地磚上,何語城以為自己的命也就到了頭,卻不想就在他坦然等死的時候,一雙皂色的靴子忽然出現在了視野里,緊接著肅冷的黑暗緩緩的降落了下來。
何語城極力的抬起眼,只見一張滿是戲謔又極是英俊的臉出現在頭頂上方,彎彎的眉眼笑起來透著少年的狡黠與明亮。
「我當時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宋翊卻突然丟給我一隻包子,說是摻了毒藥,吃了就能解脫了。我以為他是好心,見不得我死的痛苦,想要讓我去的快一點兒,少受點罪。可能是當時太餓了,我想也沒想,就把那包子塞進了口中,還感激的向他連連道謝。」
可宋翊這個人,布善是要回報的,他既然能將何語城在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就絕不會讓他的餘生再繼續清白的活著。
於是重生的何語城就陷入到了宋翊精心布置的棋盤裡。
江予辰雖然是宋翊命軌上最重要的棋子,但他卻沒有那個善心去護著他,他要做的,就是不斷的刺激著江予辰滑入邪道的意志,好讓他三世的不公去鞭策靖無月逆天的鬥志。
至於白寧和嵐音對付他的伎倆,那不過是他閑來無聊拿來戲耍的餐前糕點,只消轉世的廉棠能夠順利的取了靖無月的神格,那麼江予辰跟白寧加起來,都不是創世之主的對手。
從始至終,他要摧毀的,都唯有靖無月一人。
可那個名叫嵐音的魔女雖然聽命于靖無月,心卻偏向白寧,幾次三番在背地裡搞小動作,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弄死江予辰。
若是在廉棠還未轉世的時候,他們愛怎麼折騰也就折騰了,可常年在心魔的撕扯下身心俱疲的宋翊,越發的控制不住自己殺戮的欲|望,他好怕在廉棠憶起往事的時候,不接受自己的饋贈,再也不會原諒自己。
於是他救下了這個純魔之種的私生子,將他送到陳祁朝的跟前,表面求個入無極觀的機會,暗地裡卻是在監視著嵐音的一舉一動。
何語城在做了陳祁朝的走狗之後,幾乎所有有關江予辰的暗謀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一方面他唯雲萊馬首是瞻,監視江予辰,暗害江予辰,但其實更多的則是變相保護,因為他接到的命令,是確保江予辰在百般受辱之中不死。
當年他在弒父的惕憟里惶惶不安,崩潰質問,其實是假意投誠,他早已知曉江師兄暗修禁術,篡改正道仙法,不過是借著玄鶴真暴走的由頭,去左右江予辰復仇的意志。
一個良心未泯的男人,遲遲過不去譴責這道溝堪,那麼他唯有走近他的身旁,去浸染他的精神世界,教他如何執起這復仇的刀劍。
只是江予辰固執的很,他只想在殺了對不起自己的仇人之後就以死謝罪,至於是怎樣的死法,他都不在乎。
可宋翊是不會讓他死的,哪怕廉棠因為嫉妒湛嶼,想要挫了他的意志而去告發江予辰,宋翊都能完美的保下他的命來。
一個棋子尚未發揮它的效用,怎麼能就此粉身碎骨呢?
「我一邊復仇,一邊逼你入邪境,因為我知道你的心裡一旦沒了仇恨,那麼是死是活,都將不再重要,我不能讓你斷了求生的意志。」
說到此處,何語城眼眶薄紅,他的腦海突然湧現了黎清的身影,那是一個同樣悲苦無奈的女子,因為容貌甚佳,因為有利可圖,她從陳祁朝的禁臠到牟輕風發泄獸|欲的對象,緊緊只用了三年的韶光。
她是不得已才踏上了江予辰的復仇之路,因為再不為自己籌謀,她就快要慘死在陳祁朝與牟輕風的私慾之下了。
「當年煙火林一役,我就在暗處,是我眼睜睜的看著黎清赴死。」強烈的愧疚驅使著何語城垂下頭顱,他哽咽道:「我本可以出現救她的,可我發覺你開始在乎她了,若她不死,你無論如何都不會徹底與這個天下決裂的。」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江予辰恍若失聰,他面容木訥但眼眸悲痛,飽滿的淚水倏忽間就噙滿了眼眶,似乎只要一個輕微的翼動就能祭出兩道殤河來。
他說什麼?黎清是因為自己才會慘死的?
事實的真相是她本可以不死,就因為自己答應過她,為她造一個安寧的家,造一座沒有迫害與腌臢的天下,就讓這個無辜又悲苦的女人斷了生生世世的輪迴之路?
為什麼?
江予辰幾乎是在毛骨悚然的望著那個被淚水模糊的男人,他紅衣如楓,面容深邃俊美,舉手投足都透著正道風範,可他都幹了些什麼啊?
這圍繞在自己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吶!
他們自私自利,視人命如草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哪怕袖手旁觀,哪怕良心受譴,也斷沒有心底的惡意來的重要。
那他這些年遊走於黑白的罅隙里,為了所犯的罪惡,深深愧疚,狠狠彌補!
這都算什麼?
自己存活的意義又是什麼?
「你今日為什麼要把這些真相都說出來?爛在肚子里一輩子不好嗎?」
江予辰偏過頭,怔忪的望著他,余怒未消的嗓子里滿是濃稠而苦澀的血腥。
何語城猩紅著一雙細眸,強忍著流淚的衝動,說道:「我怕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我不知宋翊為什麼要保你,但他說過,只要我能讓你的人生繼續悲苦下去,他就教我重生之法,復活我的母親。」
一個莫須有的希望,就葬送了何語城的廉恥與正直,他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好人受迫害,被凌|辱,非但沒有去救助還火上添油的助紂為虐。
因為他的私心,因為他的冷眼旁觀,不但害的黎清喪命,還間接將江予辰逼上了絕路。
「我忘不了你對我的維護,還有送我煉化法寶的慷慨。可當時在那樣一個被仇恨填滿的情形下,我沒得選。」何語城猛的揚起頭,怒視著前方的晦暗,說道:「我整天看著牟輕風在玄陽的羽翼之下作威作福,受著被宗主縱容的弟子們輪番羞辱,我當年不比你好到哪去,我除了沒有玄鶴真那樣齷齪的尊師,你受的打罵,你受的折磨我一樣不少。」
經年的心酸與悲苦合著鮮血湧出,這一刻的何語城彷彿厲鬼附體,滿身尖刺。
「我扭曲了,瘋魔了,我開始看不得每一個人在我眼前安好,這其中也包括你。」
何語城雖然少年老成,但說到底,他也只是個沒人疼的倔孩子。
幼時母親是他的指路明燈,可當這盞燈被邪惡無情掐滅的時候,又有誰來告訴這個疾苦的孩子該去原諒?
尤其是在被生父鄙棄,被權貴奴役,被眾生凌|辱的時候,誰又來可憐可憐他!
於是外表維諾,內里陰暗的何語城,心狠手辣,慘無人道,他要做自己的主宰,他要讓所有對不起他的人都付出代價。
「你為了自己復仇,不惜扭曲別人的人生。我曾以為,我們雖然做不到知己的程度,但也絕不會是立場不同的仇敵。」
「呵!」
江予辰凄然一笑,仰起臉,難耐道:「可黎清不該死啊!」
黎清用一碗冷透的蛋花湯,溫暖了江予辰不知多少個痛苦的難眠之夜,每當他在仇恨的煎熬里愈陷愈深的時候,那碗清寡的蛋湯,和少女靦腆羞澀的關心,都是拽他重回人間的光明。
他們有著同樣的悲苦與無奈,有著同樣難捱的隱私與恥辱,曾以為手刃仇敵,逃出生天,就可以餘生安好,不再受苦。
卻不想一個身死魂消,一個永墮黑暗。
回首這三世的顛沛。
每一世都有人因己而死,每一世都有人不得善終,神也好,人也罷,只要沾染了自己,皆是不復輪迴!
何語城驀地一笑,幾分悲坳染上眼角,盈珠簌簌,他說:「我知道黎清本不該死,可當年她不得不死!」
江予辰從回憶的澀痛里轉過神來,背抵著岩壁站起,額前的神印因積蓄的憤怒而清晰扭曲。
緩緩的向前渡了兩步,承載著幾世夙仇的流年劍,端在掌心鋒芒橫朔,「見死不救的滋味,很暢快吧?」
洶湧的殺意在背後迭起,何語城卻未感到惕憟,反而舒然的鬆懈了軀骨,淡笑道:「既暢快又痛苦。」
「有什麼好痛苦的,我跟黎清,不過是你邀功的工具而已。」
「人一旦作了惡,就意味著回不了頭,老天早在冥冥之中,就衡量好了得失與薪酬。」何語城在凜然的劍氣里直起身來,淡然道:「如今這兩空的結局,就是對我最好的懲罰。」
緩緩轉過身來,何語城凝視著江予辰憤怒不已的俊容,釋然屈跪。
從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深深的愧疚就伴隨著他的腳步,行過山川萬里,踏遍泥沼河流。
在這一場勾沉的宿命里,誰也不是最後的贏家。
「江師兄,我願為我的罪孽葬身,欠你的,我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