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6 章
那商賈自己便是販報的,聽說有書,馬上眼前一亮。
「有書?!」
他伸長了脖子。
「可是那《東山群雄傳?》」
「嗨!瞧您說的。」
活計打了個哈哈。
「這可是咱們九凌城學院的指定教材,誰拿個雜書當正經事。」
他這樣說,《東山群雄傳》的忠實粉絲可就不幹了。
商賈是沒讀過書的,他能叫出《東山群雄傳》的名字,那也是因為他一到定安城就去飯莊聽人講書,一天不聽就心痒痒,很是為書里的情節痴迷。
後來這本「奇書」逐漸從邊城擴散到中原。
中原識字的平民不多,也看不懂《定安報》上都登載了些什麼。不過有些戲班子看到了講書的好處,特地派些機靈的學徒去邊城聽故事,一邊聽一邊記憶,回來還教給班子里的其他人。
邊城的講書可不僅僅講的是故事,每天講書的先生都會根據情節教些文字。有了情節的加持,學認字這事一點都不枯燥,聽完了故事回去和大家嘮嘮,記得還特別清楚。
於是,有些心急的開始自己去看報紙。
半輩子都不認識一個字,剛剛學了兩天,最初自然都是看不懂的。
好在大家也沒有太高的期待,也就是在報紙上找找自己認識的字,然後和人炫耀一下,證明自己認識字了。
可《東山群雄傳》是個坑,越聽就越放不下。再加上講書先生也摸出一些門道,說故事時添加了許多解釋和模仿,越發把個曲折的情節講的扣人心弦。
這樣一來,聽書的人越來越多,學字的隊伍也愈來愈大。
等第一本單行本新鮮出爐的時候,許多《東山群俠傳》的老粉們已經習慣在吃早點的時候順便買一份當日的《定安報》了
不過聽書的人依舊很多。
就算是在報紙上讀完最新連載的人,晚上一要去講書先生的場子報到。
自己看和聽人講是兩回事,能和同好交流不說,還能學到新字,誰都不想落下。
「你咋能這樣說!?《東山群雄傳》可是本奇書,中原那些識文斷字的郎君也都搶著看呢!」
商賈撇了撇嘴。
「我就是做這生意的我還不清楚么?大家報紙,其實大部分都是沖著群雄傳,單行本那是有多少賣多少,誰家的書簡能有這能耐?」
「你這個……」
他斜了斜眼,隨手從夥計手裡取過本子翻了翻。
「你這是啥?咋還畫著許多圖哩?」
「噢,你拿這本是自然常識。」
夥計也不生氣,笑眯眯地給他解答。
「這本是我在學的,我成績不好,現在才讀二年級,這上面畫的是雲和雨的轉化。」
「雲是天上的水氣和灰塵,遇冷會凝成水滴落到地面,就像燒熱水之後,水會變成滾燙的熱氣朝天上飄,一樣的原理。」
商賈開始聽不懂夥計的話,琢磨了一陣便越發覺得有道理,心裡對九凌城學院招生的事又熱切了幾分。
他咽了口口水,開始試探著問道。
「那你也是學院里的生員?咋還干這粗活呢?」
那活計十分坦然,半點沒覺得被冒犯到,反而喜滋滋。
「這活計也不累呀。」
「我是夜間掃盲班,每天只要晚上上課就好,餘下的時間可以做活,先生是不管的。」
「我家裡還有娃和婆娘要養,能去讀書我就滿足啦,將來賺了錢再去考學院的正式班。」
「我還準備把我家的小子和丫頭也都送去念書……客官您不知道,現在來參加招生考的小娃子越來越多,去年有幾個都是在家裡學了東西來的,招考的時候就比旁人出彩。」
「那些人家也未必有什麼富貴,不過就是家裡有子弟在學堂就讀,回家把自己學過的東西交給子侄。」
「可怕就怕以後大家都這樣干!別的不說,去年落榜的那些,估計這一年來也沒少花心思,我們家沒有會念書的,我琢磨著我要是不提前學點東西,將來我的娃豈不是要落在後面,這可不行!」
說到這裡,夥計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我爹說了,家裡幾輩人都沒趕上好時候,因為庶民出身大字都不認得一個。現在墨宗和大都護府開了學堂,這個翻身的機會可不能不抓住。說不得再過幾天,天下人都要學這套書冊,那我家的娃不就佔了先機了么?」
偏是這最後一句話,讓周圍都豎著耳朵聽熱鬧的幾個食客都頻頻點頭。
現在天下大亂,皇室斷絕,業朝已經成了前朝舊事,接下來就看誰有本事幹掉餘下幾家,問鼎至尊之位。
目前實力最強的除了南郡的陸家便是邊城的封大都護。南郡富庶,家底豐厚又有大船,封家兵強馬壯,又有墨宗的神物加持,說不得誰就能成為下一個天家。
要真是封家成了,那九凌城學院中培養的,可就是新朝的官,新帝的臣子,這就是翻身的先機。
封家現在面向天下人招錄門生,向天下開放被世族壟斷千年的文字和書籍,這是何等的霸氣!
只要是有意向學的人,想要為自己,為後人搏個前程的,根本不可能拒絕。
無論什麼時代,身為家長的焦慮都是會傳染的。
商賈原本就存著把兒子送來九凌城上學的心思,現在聽說這招考的爭奪竟然如此激烈,心裡不禁開始呼啦啦地躥火苗。
他還想拉著夥計聊兩句,結果隔壁幾桌的食客忽然要求結賬,夥計一下子忙得腳打後腦勺,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
商賈開始還耐著性子等著,後來發現人越走越多,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扔下飯錢就往外走,連找零都不要了。
嗨,還吃什麼啊!趕緊回去收拾娃子來考學啊!
那幾個先結賬的都是雞賊貨,肯定一早就做了決斷,也不在早點攤子上浪費時間,回家準備去了。
商賈懊惱的拍大腿,心說這不知又要多幾個爭名額的,白白給旁人點了前程。
他也不賴在城裡聽書了,拉了報紙便急匆匆地回城,等再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然到了招考的前一日。
九凌城學院的考點也就是在墨宗塢堡的舊址。地震加洪水將塢堡中的建築毀了大半,但塢堡外圍的牆壁修得甚是堅固,竟然在災難中保存完好。
謝老捨不得舊地,幾次和寧鋸子提了重修塢堡的事。寧非想了想,覺得這事也未嘗不可。畢竟塢堡作為墨宗的「老宅」,還是很有紀念的。
「那就改成九凌城學院吧。」
寧非在宗門大會上這樣說道。
「墨宗自創立以來,最根本的宗旨便是有教無類,不限血統和出身。如今九凌城學院在做同樣的事,我們墨宗有很多弟子都在學院中任教,不分宗派身份,向天下有心向學的人開放,這便是新的傳承。」
「以後從這裡走出去的生員,永遠會感念我宗為傳播和普及知識所作出的貢獻,牛背山上的墨宗塢堡,將會成為真正的科學聖地。」
他這一番話,說得眾人皆是心潮澎湃,激動難抑。
一百多年,墨宗被人從雲浮山狼狽地攆下來,顛沛流離,還幾度瀕臨絕境,誰曾想他們還能在塞外重建一個新學宮?!
不,不不。
謝老輕輕搖頭。
不是學宮,是學院。
是真材實料,有真功夫的學院!
他們不再是那個被問的張口結舌,講不出圖紙原理的窘困匠人。現在每一個站在學院講台上的人,都能挺胸抬頭,自信滿滿地說出知識體系,不畏懼任何提問和質疑,因為他們的本領,都是實打實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按照矩子的話說,經得起實踐的考驗!
有了這份之心,沒人再能把墨宗攆下牛背山,這裡永遠是他們的地盤!
確定了目標,剩下的土建工程對於現在的墨宗來說,那就是小菜一碟。
趕在新一年招錄季開始前,牛背山塢堡已經翻修完成,一排排寬敞的教室,一座座整齊乾淨的宿舍,讓前來趕考的生員和家長都看直了眼睛。
「爹,這……這可真氣派啊……」
商賈的小兒子驚訝得一路就沒合上嘴巴。
他親哥比他要成熟些,好歹保持住身為男兒的淡定,沒像胞弟那樣丟臉。
但小少年的心也燒的火熱。
九凌城的生員。他一路也見過不少。他們中有些與自己年紀相仿,謙遜溫和,與南郡那些讀了書便鼻孔朝天的世家少爺十分不同。
生員們也不像南郡人那般講究外表,都是穿著統一制式的棉布袍,洗的乾乾淨淨,湊近了還能嗅到黃皂的味道。
他們都是有真本領的,不講什麼綱常倫德,天理經義,卻造出省力的滑輪組,撬動大石,實實在在地解決問題。
小少年很羨慕。
他,也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甚至有朝一日,能騎著兩輪車穿梭在牛背山塢堡,成為傳授知識的教員。
「唉,人太多了啊……」
他聽到自家爹爹這樣哀嘆道。
今年九凌城學院向天下招生,並將自製的書冊公開販售,在中原直接引發了一場關於知識的地震!
書,可不是印著一些雜文和消息小報,而是承載著大量信息的載體,就這樣大喇喇地出現在天下人的面前,一點掩飾都不屑。
中原的平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書」!
與動輒便要論「車」拉的鑄劍和羊皮想比,這薄薄的一冊輕飄飄,裡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價格也十分親民。
中原的庶民沒有讀書的機會,但卻不代表他們意識不到這種「書」的價值!
只要一個箱子,人人都能擁有一個世家標配的書房,以後給子孫傳家代代承繼,他們也算是「書香門第!」
更何況,伴隨著「紙」和「書」一併到來的,還有九凌城書院招生的消息。
不分門第,不論出身,不看血統,只要能通過考核,人人都可進學堂讀書識字,學得天地之理,這是何等的誘惑?!
沒人懷疑這是個陷阱,因為許多逃難到雍西關的流民,他們安頓下來之後便給親朋好友傳遞消息,雖然他媽呢只是如實描述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生活,可聽在中原庶民的耳中,那便與神仙福地也沒什麼區別了!
有田,有糧,沒有戰亂,沒有壓死人的稅負和榨取骨血的世家,只要勤勞肯干便能吃飽肚子,邊城絕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如今這好地方還肯教人讀書學字……
一時間,無數人湧向定安城,攔都攔不住。
有本地的世家氣極敗壞,四處污衊邊軍是想騙人去做壯丁。
世家對於「書」的問世,遠比庶民要驚恐許多。
千百年來,世家便是靠著知識的壟斷和封鎖維持自身地位,愚昧的庶民不會有思想,乖乖幹活為世家貢獻一生,子子孫孫都是世家財富的來源。
但這一切安穩繁榮的根基,馬上就要被「書」打破了!
「書」價格親民,紙張又輕薄便於攜帶,一本冊子便能承載一車竹簡的文字,這樣的東西若是在庶民中傳播開來,豈不是人人都有了接觸天地道理的機會?!
會思考,有思想的庶民,以後未必會甘心情願為世家賣生賣死,他們掌握的技藝會自動離開,會尋求改變命運的出路,到時候他們這些世家子該怎麼辦?
更可怕的,是封伯晟和封愷一定明白「書」的意義。
他們放出了「書」,開放學堂給庶民,這是要重新培養班底,未來封家若是拿下了天下,封伯晟和他的狗崽子決計不可能再用世家子!
他們是要挑戰整個世家制度,向世家系譜上的所有姓氏宣戰!以一家之力對抗天下,這家子人瘋了么?!
「沒見墨宗的矩子都被人殺了么?」
「封家現在按兵不動,那就是還沒補足與陸家惡鬥的元氣,正等著騙你們這群傻小子去當炮灰呢!」
「都給我嚴加看管!擅自潛逃的都要杖斃!我看誰還敢動?!」
世家治下的土地,這樣的污衊層出不窮。
只是他們不提墨宗還好,一說起墨宗矩子,下面的庶民跑得都更快了。
墨宗……啊那九凌湖不就是墨宗?
墨宗的祖師爺不就是大德聖人?
聖人都說墨宗向天下人開放,那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又不是小娘子上轎頭一回,只不過是重新開放啦!
「這幾日,往西走的人越來越多了。」
閶洲城的邊軍醫館中,一個梳著婦人髻的女子看著已經拆了石膏的傷腿,笑著與熊銀環說道。
「都是要去定安城的,要去搏個讀書習字的機會,可是當真能成?」
「努力,自然是能成的。」
熊銀環又檢查了一下她傷口癒合的情況,點了點頭。
「恢復得不錯,接下來,只要再小心將養兩個月,骨頭就會沒事了。」
「只是以後也要注意保暖,不要受涼,下雨颳風可能要犯舊傷。」
「那倒是無妨。」
那婦人扶著陪在一旁的僕婦站起身,笑得溫婉。
「我得邊軍救助,與戰亂中撿得一條性命,只傷了一條腿已然是萬幸了。」
「蒙熊家娘子精心醫治,月娘感激不盡,」說到這裡,她頓了頓,一旁的僕婦遞過來一個小木匣,婦人將它放在環娘的面前。
「聽說月娘是邊城人,我也曾有幸去過定安城,一點薄禮,小小心意……」
環娘看著眼前的木匣,沒有打開。
這木匣雕花精美,上面刻著「寧村作坊制」五個小字,邊城出身,九凌城求學的環娘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寧先生店鋪的出產,裡面放置的是花皂。
確切點說,這個木匣的全稱,叫做風雅四季·自然之韻·限量尊享紀念版。
她讀的醫學班是寧矩子手把手教起來,矩子在上課的時候偶爾也會講一些八卦活躍氣氛,其中便有他包裝禮盒搞飢餓營銷(坑錢)的光榮事迹。
那時候墨宗還很窮,這禮盒還是木工班的大叔帶著一群小孩刻了好幾天才出的成品,寧鋸子自己也留了一套作紀念現在還放在他實驗室中。
環娘對這個木匣印象深刻,因為據說這匣子是按照世家系譜賣的,賣出了天價,買家都是又富又貴的上等人。
如今這東西驟然出現在眼前,難免讓環娘的心中生出一抹警覺。
眼前這女子自稱月娘,是他們在閶洲之戰中救下的人,原本看穿著也沒什麼特別的。
只是這大半月接觸下來,她越發覺得這婦人不一般。
月娘的言談舉止不同於普通女子,似乎也不怎麼缺錢,終日只有一個僕婦陪著出入,也見不到其他的家人。
「月娘已經結清了診金,無需另外破費。」
環娘不動聲色地回道。
「月娘說去過定安城,可曾到過最熱鬧的朱雀大街?」
月娘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些什麼,神色間有些寂寥。
「自然是去過的。」
她點了點頭,目光悠遠,聲音有些飄忽。
「那條街的最西邊有家鋪子,賣的都是西海過來的稀罕物,掌柜的胡人大娘是個好人。」
「只是沒見過你說的學院,你也是那裡學出來的?」
聽她這樣問,環娘倒也沒有隱瞞。
「我家是逃難過去的,前年三月十五,我爹娘陪我去考了學院,現在還在學習中。」
前年三月十五。
聽她說起這個日子,月娘有一瞬間的怔楞。
可真是巧了。
那一日,她也做了一個決定,背棄了自己之前一直追隨的芝蘭玉樹。
想在想想,也許這個決定是無比正確的,救了她和阿嫗的性命。
她覺得,那人一直是知道的,知道她曾經想要做什麼。
所以她每次送過去的吃食他都不碰,還有意發作拖延她藥性發作的時間,讓她遊走在生死邊緣。
後來她放棄了,他再也沒有罰過她,還在最後時刻,放了她一條生路。
鼎豐城的那場大火,燒掉了她心中最後一絲念想。
她的家族沒了,她的夫君沒了,她前半生愛恨糾結的那個少年,不久前聽說沉了青牛江,餘生孤苦飄零,只盼世道能早些安穩,有一處安身立命之地。
只是,聽到眼前人說起三月十五,月娘的心驟然充滿對命運的慨嘆。
那一天,她們都做出了人生重要的選擇。
彼時一個高高在上,一個掙扎在泥濘中,那一日的決定,都改變了她們的一生。
現在,一個前路渺茫,一個腳步堅穩,命運已經出現了交叉點,繼續走下去,高低易位未必不可能。
是在命運的波浪中隨波逐流,亦或是逆流而上,端看個人的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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