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刀叉聲偶爾響起，沒有人語聲。

圍繞著方形餐桌，萊萊左手邊是一位約莫五十來歲的男人，抬眉垂眼間皆是不怒自威。自萊萊出現，他就冷著臉沒有搭理過她。

成年人變化少，儘管時隔十年，萊萊還是從這張多了皺紋的臉上，認出了昔日模樣。

確實是唐院草的父親，還是秉持著在軍隊錘鍊出的作風，不苟言笑，國字臉比十年前更國，彷彿咬著的后槽牙從來未曾鬆懈過。

坐在萊萊身邊的，是邀請她演戲的青年，靜默無言，周身圍繞著淡淡清茶味，彷彿眼前的一切與他無關，獨自芬芳。

青年過去是一家三口。一對外貌普通的夫妻，伴著他們氣質卓然的女兒。

當女兒的女孩約莫二十五六，端著一杯橘子汁，眉睫偶爾飄忽，不知在想什麼。

而女孩父親的旁邊，萊萊的對面，坐著的正是那位唐思禮。

萊萊看出了端倪，這應該是一場相親宴。唐思禮和那位小姐是主角，其餘的都是作陪。

她的目光在唐思禮和女孩之間游移，看到女孩低垂的臉上似有些悵然，登時理解了身旁青年的初衷。

他一定是臨時得知這是一場相親宴，生怕卓越風姿吸引了女孩的芳心，為了不破壞唐思禮的終身大事，這才需要她假扮女友，表明自己名草有主。

真是位好青年。

她再次拔高了他的道德水平。

一陣短暫的寂靜后，女孩媽媽看向唐爸爸，臉上是一抹探究的淺笑：「楞個多年沒見過小驢，沒想到真是一表人才。」

萊萊聽著唐爸爸重重嘆了口氣，心中正想著哪位是小驢，女孩媽媽神色莫辯看向萊萊，「幺妹兒同小驢好久認識？」

這位媽媽說的渝城方言。

幺妹兒在渝城話里，是小妹、小姐、姑娘的意思。

至於小驢……萊萊吃驚，莫非是她身邊的這位青年？

明明這麼英俊不凡的一個人，和驢哪裡扯上了關係？

女孩媽媽這麼一問，桌上所有人都跟著看過來。

對面的唐思禮也抬眼看她，眼中興緻灼灼。

小驢微微抬眼，接過話題：「已經認識半年多。」

一旁的唐爸爸，臉色莫名的黑了好幾度。

女孩媽媽輕輕一笑：「不曉得萊小姐曉不曉得，軍區大院的娃兒，最終結婚，都會……」

萊萊幾多懵懂，都會什麼？

小驢微微看向她，眸中帶著些安撫，話語不疾不徐：「她的外公是西北戰區陸軍司令部萊首長。」

一語話畢，桌上其餘幾人齊齊怔愣。

以萊爸爸表現最為明顯，一臉狐疑的向她看過來：「你是萊敬業首長的外孫女？」

萊萊微驚詫，這青年什麼時候知道她的身份？

待看向抬對面的唐思禮，死胖子也半張著嘴一副吃驚相，顯然沒想到曾經被他諷刺是「癩蛤｜蟆」的小女孩，竟然坐在了他對面。

她對著唐爸爸笑眯眯：「我外公前幾年確實被調去西北戰區指揮部，現在和我外婆都已經退休，留在蘭州。我這次回來，打算過兩天就去看他們。」

這回，連小驢都對她的知識儲備有些吃驚，原本一貫的沉靜眼眸里，瞬間摻雜了些許不可置信。

她向他微不可見的挑一挑眉頭，帶著些得意向他使眼色：怎麼樣？配合的很到位吧？

小驢先生收斂了驚疑，眼中轉而附上些讚賞，探手端起她面前的盤子放在他面前，表演一個對女朋友很體貼的男人，替她切起牛排來。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的極短。拿著刀叉的樣子，像是外科醫生拿著手術刀，彷彿每一寸牛排，都需要他精心對待。

她偏頭看一眼那位女孩，女孩也被木秀於林的小驢先生吸引了目光，微微咬著半邊唇，神情更加失落。

萊萊不知道小驢先生和唐家是什麼關係，可唐家讓這種人中龍鳳來作陪，不是擺明了砸自家的場子？

難道唐家人是藉此故意考驗女孩，想看看女孩是不是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她的目光很快的轉悠了一圈。

果然，唐爸爸和女孩的父親交換了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

女孩的媽媽則略略蹙眉，像是在小驢的映襯下對唐思禮很不滿意。

唐思禮本人也沒有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女孩身上。

小驢先生一個勁的想辦法避嫌。

哇，來的值。

萊萊在心中大呼。

今晚除了有機會打唐思禮的臉，還能近距離觀察一場所有人都各懷心思的複雜相親宴，為她積累不可多見的職業素材，簡直太值了。

一旁的女孩忽然插話進來：「冒昧問一句，你們兩人，到了什麼程度？」

這句話確實很冒昧，然而桌上幾人卻不約而同的看向兩人，都似極關心問題的答案。

什麼程度？萊萊迅速看向小驢先生。

她想著，小驢既然不願意破壞唐思禮的相親，要讓女孩死心，定然是要下猛葯的。

要是他說她和他已經上了床……狗東西，他要敢信口開河，她就敢一杯紅酒潑他個狗血淋頭！

小驢先生聲音淡淡，「到了想認真對待的程度。」

她一愣，倒是沒想到他會給出這麼紳士又得體的回答。

小驢見她看他，眼中迅速浮現一抹溫和情意，和剛才的話相得益彰，彷彿真的對她種了情根。

這種劇情她演過。

曾經她演飾演過一名站街女，害羞人設，和嫖｜客打情罵俏時含羞帶臊。

她立刻配合著抿嘴一笑，無聲的贊了句「死鬼」，眼神瀲灧。

兩人無聲的傳情顯然達到了效果，那女孩臉上已經有些遮掩不住的難過。

女孩的父親忽然哈哈笑了兩聲，看向唐爸爸，「唐老弟，我們戰友多年不見，今天能見面，實在難得。來乾杯！」率先舉起了酒杯。

桌上幾人捧場的舉起紅酒杯，齊齊起身。

萊萊剛站起身，身旁的小驢十分體貼的用茶杯換掉她手中的酒杯，淡淡道：「抱歉，她不能飲酒。」

她眼眸彎彎看向小驢，對他好感持續倍增。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不看劇本隨意發揮就能和搭檔配合默契的情況了。甚至在演話劇時，別說台詞，連給對手的一個表情都不能錯。

外表出眾，聲線乾淨，還能在合理範圍內自由發揮……萊萊內心讚歎，小驢先生真是一個當演員的好苗子啊。

小驢望著她彎月一般的笑眼，也配合著給了一個笑。

萊萊飲過茶，和眾人一起坐回椅子上，瞥眼看向對面的唐思禮。

他似是中邪了一般，眼睛從來沒有從她臉上離開過。

她內心冷笑一聲。

姓唐的，今晚咱倆看看，究竟誰是癩蛤｜蟆！

唐思禮忽然「哎喲」一聲，陡的激動起來，抬手指向萊萊，「我就說，萊小姐一出現，我就看著眼熟，終於想起你是誰。」

哈哈，想起了和本姑娘當年的恩怨？

是不是覺著打臉來的雖晚卻很刺激？

「《阿瑟王的秘密情人》你在裡面演東方聖女。《雲頓莊園》你演的是偷偷逃走的女僕……」唐思禮說的手舞足蹈，「萊小姐，你是參演過好幾部BBC英劇的華人女演員，我是你的劇迷，竟然在國內遇上你，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正說著已經左右打量，想找出紙和筆。

萊萊在內心裡仰天狂笑。

此時要是拿出手機用前置鏡頭對著自己，她相信，她的表情一定不亞於當年以優等生身份從劍橋表演藝術學院畢業的高光時刻。

不，比那還要高興，甚至癲狂。

當年瞧不上自己的人，如今在她面前點頭哈腰，這是什麼神仙劇本啊。

她幾乎毫不猶豫的倨傲拒絕，「抱歉，我低調，從來不給人簽名。」

見唐思禮還要開口，又搶先說，「也不合影。」

唐思禮立刻滿臉失落。

萊萊內心狂笑不止。

短暫的尷尬后，場上的話題終於不再圍繞著萊萊。

唐思禮和女孩卻也沒有打開話題的興緻，唐爸爸只得和女孩的父親話當年，說些陳年舊事。

這場相親宴沒持續多久。果然在不到二十分鐘的時候，女孩的父親看了看腕間手錶，站起了身，「晚上我還有別的事，只能先行告辭。」眼看著就要走。

唐爸爸臉色鐵青，盯著小驢的時候，目光像是要把他戳兩個洞。許是對自己兒子完全失望，最終開口吩咐小驢：「你開車去送送伯伯。」

小驢先生站起身，「我要送萊小姐。」目光落在萊萊臉上。

她立刻獲悉了他的意圖，這是要把最後一次在相親女孩面前展現魅力的機會留給唐思禮。

真是人品高亮啊！

她跟著站起身，伸手就挽住了他的手臂，裝模作樣掩嘴打了個哈欠：「我才回國，時差還沒倒回來，要先走一步，改天有機會再向伯父賠禮。」

小驢轉身就走，萊萊緊隨其後。

在出包房之前，她駐足轉頭看向唐思禮。

對面的死胖子捕獲到她的眼神，臉上神情再次熱切起來。

她嗤笑一聲，紅唇輕啟，無聲的送他三個字。

癩蛤｜蟆。

轉頭便走。

等遠離了包間，小驢依然不停步，其速度不亞於被尿憋瘋。

她忙道：「你等等，我去拿包。」順著走廊跑了開去。

不過一分鐘就回來，將一隻雙肩包背在肩上，滿臉的興奮：「怎麼樣，今晚我的演技有沒有配合到位？」

小驢唇角略略一彎，帶著她出了西餐廳，到了路邊停車位上的一輛黑色商務車前，拉開副駕駛車門，「先請上車，等開出一段路，我再酬謝。」

她今晚大仇得抱，根本瞧不上友情客串的酬金，剛想要功成身退，遠處已經響起腳步聲。一個碩大的身影向這邊追過來，燈光照的清楚，正是那位又胖又禿的唐思禮。

她心中冷笑一聲，這回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拿到她的簽名和合照，心有不甘，又追了過來。

這個認知讓她未曾熄滅的興奮再次調高了幾個度，只覺得血管中血液汩汩，滾向她的全身，沒有一處不是沸騰。

首富馬先生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

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

小子，風水輪流轉，沒想過有今天吧？

她從善如流，壓著裙擺，施施然上了車。

小驢先生像是明白她想要演「被癩蛤｜蟆追不著」的戲碼，配合的非常好，一轉眼就上了駕駛位，發動了汽車。

在車子離開前，唐思禮終於追上來，身子前傾，半個腦袋就從車窗外探了進來。

萊萊做好了十足的準備，但凡唐思禮開口糾纏，她勢必要大聲的、無情的呵斥「你這個臭癩蛤｜蟆」，再好好欣賞他臉上的表情是多麼醉人。

唐思禮真的開了口，糾纏的卻不是她，而是駕駛位的小驢先生：「思禮，你今晚不該這麼衝動……」

什麼？什麼思禮？

萊萊身子一晃，錯愕看向眼前的胖子。

車外胖子經過車頭，繞去小驢那邊，壓低了聲音說話。

萊萊立刻看向小驢先生。

片刻之後，小驢冷著臉看著胖子，聲音像極了北極凍得嘎巴脆的冰面：「今後我唐家的事情拜託你別插手，否則我踢你出董事局，解了你副總的職務。」

閃爍著霓虹燈的夜幕彷彿忽然響起一道驚雷，照的人世間更加亮堂。

車裡的青年有著不遜於電影明星的顏值，明明眼角眉梢都寫滿了不耐，卻很少能勾起想讓人胖揍一頓的衝動。這樣的外在，相信哪怕少年時期，也很有可能為他贏得某個「草」的名頭。

校草。

司草。

甚至，院草。

她怔怔看向胖子，「所以，你不是唐思禮……」再轉頭看向小驢先生，「你才姓唐，你是唐思禮？」

小驢，小禮。

渝城話驢禮不分，她出國十年，怎麼就忘的一乾二淨。

胖子覷空把注意力轉移到萊萊身上：「萊小姐是不是又願意給我簽名？我不是唐思禮，我叫李……」

天上又來一道驚雷，有些人的滾滾熱血瞬間涼透。

※※※※※※※※※※※※※※※※※※※※

解釋一下，女主父母各自都姓萊，她的名字取兩家之姓，所以叫萊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