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8章 責任
「意思就是說,如果朝廷批准他的奏疏,可能又是砸銀子聽不到響,或者說能維持幾年而已?」
魏廣德皺眉問道。
都說束水攻沙好,不過聽了江治的話,淤積泥沙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而且束水后反而潰壩風險大增。
這個時候,魏廣德就不得不認真思考這個事兒了。
「善貸,其危害其實還遠不止於此。」
就在這個時候,江治的話又打斷了魏廣德的思考。
「還有什麼危害?」
魏廣德不解問道。
「工部拿到奏疏就招人進行了辨正,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若按照潘季馴的法子治水,今日黃河堤壩收束加高以後,來日泥沙繼續淤堵,河床上移,朝廷還只能繼續加高堤壩。
因為以清口之水沖刷泥沙只能帶走部分,是絕對不可能全部清理乾淨的。
長此以往,黃河河床持續抬高,會是什麼結果?」
江治說道。
魏廣德聞言略一思索就知道答案了,後世可不是都說黃河是地上懸河嗎?
「懸河」二字,其實就是此法的最終結果。
當然,也有辦法緩解,或者說不讓黃河變成地上懸河,不過那可能就有些會失控。
至於辦法,自然是放任。
每當黃河高出周圍太多,決口后黃河就會自行尋道入海,選擇地勢較低緩處匯流,重新成河。
歷史上,黃河多次改道,可不就是因此。
泥沙淤堵抬高河床,高處周圍地形,然後就改道。
改道以後,自然就不再是地上懸河了。
好半天,魏廣德才開口說道:「懸河。」
「對,工部推敲后就這麼認為,『懸河』二字總結的精闢。」
江治開口接話道,「但危害還不止於此,善貸可知明祖陵位置所在?」
明祖陵位於江蘇省淮安市盱眙縣淮河鎮明陵村境內,東臨洪澤湖,距盱眙縣城約二十餘里,明祖陵陵區總面積約73公頃,始建於明洪武十八年。
明祖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高祖朱百六、曾祖朱四九、祖父朱初一三代的衣冠冢,也是其祖父的實際歿葬地。
明祖陵歷時28年之久才大致完備,有城牆三道,21對神道石刻,金水橋三座,殿、亭、樓、閣千間,建造規制與神道21對石刻繼承唐宋風格,是朱元璋重樹中原正統儒家文化的重要載體。
後世的地圖,黃河在鄭州轉彎東進,從山東入海,可這個時代黃河走勢卻不是,而是從鄭州繼續往東南方向,走徐州過洪澤湖出海。
其實,本來黃河是沒有和洪澤湖交匯的,但為了保運濟水,明中期有意引黃河水如洪澤湖,為運河補水。
而這樣的結果就是黃河水先入洪澤湖然後再出海,導致洪澤湖快速淤積,湖面擴大,水位變淺。
湖堤越修越高,洪澤湖也終成懸湖,「堰堤大有建瓴之勢,城郡更出釜底之形」。
不斷加高洪澤湖大堤,導致洪澤湖水位上漲,泗州城終被淹沒,明祖陵也沒於洪澤湖中。
當然,現在這些還都沒有發生,但是若按照潘季馴的法子,洪澤湖就會成為沖刷黃河河沙的蓄水池。
其實,洪澤湖原本不過是不連片的低洼蓄水區,隋朝時期始稱「洪澤浦」,南宋黃河奪淮后,水面才逐漸連片成為湖泊。
魏廣德這會兒感覺頭大如斗,思維有些混亂了。
現在黃河治水已經糾纏了太多因素,不僅是黃河水患,還有淮海,運河通暢,現在還被江治說出可能對明祖陵的危害。
明祖陵,這就不是一般的事兒,而是很嚴重的政治事件。
魏廣德不知道的是,因為採用了潘季馴的治水之法,真的讓黃河和洪澤湖成為「懸河」和「懸湖」,最終在百年後的清朝,洪澤湖水位暴漲導致明祖陵被淹沒。
當然,那時候已經改朝換代,大清朝可不在乎什麼明祖陵,他們只保運河通暢。
「這個官,真不好做。」
魏廣德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心裡想的事兒不由得脫口而出道。
以前看的網文,誰在乎這些,都特么上來就搞改革,然後謀朝篡位,好像和市場買大白菜一樣簡單。
但是親身來到這裡,處處受到掣肘,魏廣德才能明白,小說終究是小說。
可魏廣德來到這裡,也終於踏入內閣后,卻終日為這些「大事」操心,無暇他顧。
「簡單點說,工部認為潘季馴的法子,對於治黃和保運河是否有效?」
魏廣德不打算糾結這些,直接問出重點。
「有一定效果,但.....」
江治還要再說,已經被魏廣德揮手打斷。
「此法治黃,就是要朝廷不斷砸銀子修築黃淮河堤,嗯,還有洪澤湖的湖堤是吧?」
魏廣德繼續問道。
「是,只是.....」
毫無疑問,江治的話再次被魏廣德打斷,然後就聽到他繼續問道:「只是水位抬高威脅四周,特別是祖陵安危?」
「還有四周數以千萬計百姓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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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治急忙補充道。
「如果什麼也不做,黃河下次還會改道,走哪裡就不知道了。」
魏廣德沒理他,繼續發問道。
「是。」
這次江治只說了一個字就閉嘴,沒有再說。
「沖刷泥沙的好處,工部考慮過沒有?」
魏廣德忽然問道。
「好處?自然是清理淤堵,可以緩解黃河水患。」
江治不解答道。
「不止。」
魏廣德卻是輕輕搖頭說道:「黃河泥沙入海,必然在入海口附近淤積,長此以往,也會不斷擴大入海口附近陸地面積。」
魏廣德看了眼江治才繼續說道,「或者說,我大明的疆土,或許也會因此而擴大。
工部考慮過黃河泥沙的用處嗎?
我看之前之前清淤,就是把泥沙堆放在大堤外,若是能用水沖刷出去,擴大大明疆土,似乎也不是不能做。
就是......
這終究還是飲鴆止渴的法子,潛在危害太大了。」
魏廣德不得不承認,懸河和懸湖的威脅。
不出事還好,一旦出事兒,那可就天下震動。
而且,越晚出事兒,事兒鬧得越大。
「你先回工部,把這些可能都列出來,把可能發生的事兒全部寫下來,此事不宜久拖不決,朝廷需要作出取捨,到底要怎麼做。
或許,我們找不到兩全其美的法子,但至少要知道危害是多大,能避免的損失還是要儘力避免。」
魏廣德吩咐道,「工部那邊,儘管去想,隨便寫,就算再危言聳聽也無所謂,反正寫完之後交到我這裡來,在內閣沒有做出明確決定前,告訴大家保密。」
江治明白了,魏廣德是要他按照現在黃河的水情,做出一個分析報告。
雖然現在還沒有這個說法,但是預測,他還是明白的。
打仗,可不就是料敵先機。
現在魏廣德要做的,就和行軍打仗差不多,把治水的法子和後續危害都列出來,最後內閣做出評判,覺得到底要怎麼選擇。
甚至,此事可能還要經過部議,讓六部九卿都參與進來討論,分析辦法的利弊。
事情,太大了。
「我明白了。」
江治點頭,答應一聲,旋即起身告辭道:『那善貸,我就先回工部召集官員們商議,集思廣益,把章程先列出來。
嗯,還得先去趟朱大人那裡,請他也出面總攬此事。
畢竟,他治黃也是治了一輩子,或許有許多看法比我們還要深刻。』
「有理,雖然士南兄那裡,按說不應該打擾,可這次可能是朝廷做出的一次重大決定,最好讓他也知道。
說不得,還要把潘季馴也召回京城。」
魏廣德馬上就同意道。
等江治走後,魏廣德也坐不住了,先再把潘季馴的奏疏看了一遍,做到心裡有底,就打算去張居正那裡商議一番。
不過剛起身又坐下,也不知道那於御史走了沒有。
此時,魏廣德也在儘力搜索腦海里後世對於防洪的對策,「泄洪區」一個詞突兀的出現在他腦海里。
其實在後世,對於洪水想了很多辦法,除了修堤壩外,主要就是規劃泄洪區,行洪區,分洪區。
泄洪區:當洪水超警戒水位時,人為的將洪水引向某片區域進行泄洪。
行洪區:主河道兩岸預留區域,洪峰來臨時就可以作為臨時河道過水。
分洪區:人工或天然的低洼區域,洪水來臨時可以開啟,起到蓄積洪水的作用。
泄洪區設置的目的,就是在面對無法抵禦、必將受害的洪水時,將洪水引導到損失更小的區域從而降低受災損失,所以泄洪區面積一般都比較大,要能起到平息洪峰的作用。
讓洪水在泄洪區泛濫,從而保護了其他區域的安全,這就是泄洪區的最直接作用。
如果全流域築堤,那麼顯然越往下游的城市,防汛壓力越大,堤防越難守住。
所以為了避免有些重點區域決堤,就會提前把洪水引導到泄洪區。
而行洪區的範圍則相對較小,具體的大小不一而足,看江面、河面的寬度來定。
行洪區這個名字雖然聽起來很陌生,但它卻可能是大家最最熟悉的事物,因為天天都在接觸。
類似河濱公園是不是各個城市的標配,有亭子,有遊樂場,有步道,有觀景台,大人小孩都愛去玩。
但公園最大的市政作用還是作為行洪道存在,避免城市遭受洪水損失。
當洪水來臨時,整個公園就會變成河道,臨時用於行洪。
分洪區的範圍則處於行洪區和泄洪區之間,設置分洪區的目的是利用天然的湖泊或者是人工建造的水庫等具有蓄水能力的區域,來分流和減弱洪水。
此時,後世的只是不斷出現在魏廣德腦海里。
當初雖然是混日子的社畜,但因為沒什麼壓力,所以知道的也不少。
只是,很長時間沒有使用到,早就被遺忘了。
但是現在,這些記憶正在逐漸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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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魏廣德提筆在便條上寫下泄洪區,行洪區,分洪區三個詞,並標註示意后,眼神無意間瞥見潘季馴的奏疏,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這些記憶貌似對於當前治理黃河水患其實完全沒有作用。
因為黃河不管怎麼治理,終究會成為地上懸河。
高出周圍許多,如何設置這所謂的洪區?
怕不是一條河的河水都往這裡灌......
「啪。」
魏廣德一把甩掉手裡的毛筆,垂頭喪氣坐在那裡。
「終究還是要取捨。」
魏廣德反應過來,別管什麼治水,保運,明祖陵,說到底,朝廷必須列出輕重緩急,不能樣樣都想要。
別說現在的技術條件,就算幾百年以後,貌似也做不到。
別看後世黃河貌似不鬧脾氣了,那是因為洪水沒那麼大的緣故。
各個地方都要水,所以黃河的洪水都聚集在中上游去了,到了下游水量已經不多,完全就是和後世兩碼事兒。
雖然魏廣德已經安排下去,讓中上游省份在河道附近種植樹木,但現在看來收效甚微。
是的,魏廣德早就把差事安排下去了,可收到的回報是樹種下去,成活率大約只有四成多,許多樹苗都不能活。
雖然,林木防護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得持久才行。
魏廣德又從筆架上拿起一支毛筆,重新準備了一張紙,就低頭開始寫起來。
他打算讓朝廷再發一道旨意,要求黃河上游各地繼續在河道附近種樹,種植林區面積不僅不能減少,還要向外擴散。
或許幾十年未見其功,但他還是希望百年後能夠有所效果,至少不再有那什麼黃土高原。
這邊把草擬的奏疏寫好,魏廣德才叫進來蘆布,問了他首輔值房那邊還有沒有人。
「於御史已經離開了,這會兒那邊應該沒人。」
蘆布馬上答道。
時常注意那邊動向,見了什麼人,他得做到心裡有數,這可是魏廣德下的命令,他自然會堅決執行。
「嗯。」
魏廣德答應一聲,拿起潘季馴的奏疏就起身往外走。
蘆布恭敬跟在他身後,其實他知道,這是魏閣老要求見張居正。
走到門口,魏廣德忽然又停下腳步。
都快忘了,現在內閣不止有他和張居正,還有個張四維。
這樣的大事兒,貌似還是和他先通氣,至少表面上內閣還是要一團和氣的。
「你去張子維那裡說聲,請他到首輔值房來,就說有事要議。」
魏廣德吩咐道,這才徑直去了張居正那邊。
這些事兒,自然是要攤開了說,事情太大,多聽聽他們的意見也是好的。
誰叫他攬到工部的差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