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我便是唯一的光
鄴城縣地處相州,歷史悠久,人口眾多,曾經也是一府之地,只是經過上千年王朝更迭變革,逐漸落魄為一個小小的縣城。
即便如此,這座城池的底蘊依舊深厚,城中青石鋪路,寬闊平整,房屋高大整齊,錯落有致,文廟、宗祠、戲台、廣場,一樣不缺,遠不是河陽這種小縣城可以相提並論的。
縣城中一座客棧里,甄蒙一家人聚集在一座僻靜的小院中,桌上擺滿了飯菜,可沒有一個人動筷子。
氣氛沉重。
因為就在剛剛,他們聽到了從甄家莊方向傳來的沉悶雷聲。
執掌工部多年的甄德邦立刻便察覺出異樣,馬上便是寒冬臘月,這個季節雷雨天氣的可能性極小,且雷聲滾滾中夾雜著一種令人靈魂戰慄的威嚴,像極了朝廷密庫中記載的道門雷法。
有一次武弘德與甄德邦喝酒,兩人喝至正嗨,天上忽然響起一聲驚雷,武弘德當場嚇了一個激靈,被甄德邦無情嘲笑。
武弘德惱羞成怒,一腳踩在石凳上,一手指天,破口大罵:「你個鱉孫兒!敢擾了朕的酒興!信不信朕召集天下道門,以五雷之法轟你個癟犢子!」
甄德邦好奇問道:「啥是五雷之法?」
武弘德終於找到機會反嘲回去,當下便夾槍帶棒地給他普及了一下修行界的基本常識。
末了還補充一句:「這些雖然只是修行界的常識,但對於普通人,卻屬於密辛,如若天下百姓都去信仰那虛無縹緲的漫天仙佛,遇事拜仙佛而不求己,長此以往,我大武百姓便失了自強不息的心。於是朕設立密庫,將天下佛道消息悉數封存,並下旨給天下佛寺道觀,禁止在平凡百姓面前展露神通。因此,知曉佛道神異的人才寥寥無幾。」
如今,甄德邦隱隱感覺到雷聲中蘊含的天威,又恰逢朝廷大軍前往甄家莊,他心中不由得產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聯想。
甄蒙等人也面有優色,如果那聲雷真的是源自甄家莊,那麼全村百姓...
甄蒙不敢繼續想下去,只能互相寬慰著,等著百里青衫歸來。
兩日後,百里青衫風塵僕僕地趕到鄴城。
眾人一見到他鐵青的臉色,心中便忍不住一涼。
甄德邦上前兩步,抓住百里青衫的手,急切問道:「甄家莊咋樣了?」
百里青衫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甄德邦臉色肉眼可見地變白,握著百里青衫的雙手微微顫抖,顫聲問道:「青衫,甄家莊...咋樣了?」
百里青衫徵詢地望向甄蒙,甄蒙沉默了片刻,努力深呼吸了幾次,才沉聲道:「說吧,我們能承受。」
百里青衫才緩緩開口道:「我從京城出來后,在河陽縣城聽聞,有人放出消息,說甄家莊村民,謀反之心已久,包庇朝廷欽犯,更有六品武者以武犯禁,率領全村亂民將一千將士屠戮一空,激怒上天,上天降下天雷神罰,將全部甄家莊亂民化為飛灰,以正天地正氣。」
甄德邦聞言如遭雷擊,蹬蹬蹬後退了幾步,儲秀連忙上前扶住,只見他面如死灰,嘴唇毫無血色,顫抖著喃喃道:「全死了?不可能...一定是假的...恁在騙俺對不對?」
他忽然上前兩步,雙手抓住百里青衫的肩頭,雙眼充滿血絲,表情猙獰地低吼著:「騙俺哩!恁一定是在騙俺!怎麼可能全死了啊?」
百里青衫眼神悲涼,不敢直視甄德邦血紅的雙眼,他偏過頭,低聲說道:「我趕到甄家莊時,村口有百丈方圓的巨坑,周圍散落著破損的武器、農具,整個村子空無一人。」
甄德邦身軀一滯,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昏闕。
眾人大驚,連忙七手八腳將他抬回屋內。
只有甄蒙留下來,強打精神地對百里青衫說道:「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
百里青衫搖了搖頭,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凳上,雙眼漸漸失去焦距。
許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從乾澀的嗓子中擠出來,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
「我未入監察司以前,在月山寺生活了十幾年,每日跟隨師父練武禮佛,也曾幾次隨寺中師兄弟下山,救濟一些因天災人禍而家破人亡的可憐百姓,自詡也是見過人間疾苦的。師父曾說過:人心總是善的,只是因為各種原因,讓人心蒙了塵,走上了歧途,我輩修行之士,當以為世人撥開迷霧,使天下人人向善為己任。可我入了監察司后,卻發現師父所言有誤。我用半年時間覽遍司中案牘,並親自調查驗證了一些案牘中所載事項,發現這世間並非人心向善,貪嗔痴慢疑,財色名食睡,這五毒五欲,讓世間百姓終其一生都在其中打滾,心甘情願被束縛,成為它的奴隸。更有甚者,為了一己私慾,不擇手段,不講道德,將世間律法踐踏腳下!公子,你說,這樣的人間,還有救嗎?」
百里青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崇蒼大師從小給他樹立的信念轟然崩塌。
甄蒙沉默不語,他抬頭望向南方,那裡是甄家莊的方向。
又轉頭望向西南,那裡是京城的方向。
許久之後,甄蒙收回目光,坐在百里青衫對面,望著腳下愣愣出神。
又過了許久,他才遲疑著開口道:「我呢,生於富貴之家,從小錦衣玉食,不知饑寒,我隨我爹從蒙州到京城,這二十年來,見過瘦骨嶙峋,衣不蔽體的乞兒餓死在街頭,見過年邁的老嫗凍斃於風雪,我曾經給過他們銀錢,給過他們食物,可他們依然擺脫不了死亡的命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錯的究竟是他們,還是朝廷,或者說是這個時代?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我們不能因為世道如此艱難而自暴自棄,儘管廟堂之上貪官無數,可還是有張九章那種甘願為百姓捐軀的廟堂清流。儘管世間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可還是有張勝利那種甘願冒著風險,給素不相識的我們一家一條活路的良善百姓。他們就像無邊黑暗中的火炬,將冰冷的世界照亮。所以我相信,你師父說的並沒有錯,人心向善,只是蒙了塵。你我雖只是凡人,可有一分力,便可使一分力,如若將來如你我一般的人越來越多,如張九章和張勝利一般的人越來越多,這樣的人間,可還值得期待?」
甄蒙越說眼神越明亮,神態越堅定,他不由想起前世讀書時,折磨他多年的魯迅先生一句名言,那是他能記住為數不多的魯迅金句,於是他豁然起身,朗聲說道:
「願大武百姓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百里青衫雙眼逐漸有了神采,本已心灰意冷的他逐漸重燃了希望,他獃獃的看著甄蒙,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人了。明明武學天負卻天生神力,明明從未讀書卻胸有溝壑,明明詩書傳家說話辦事卻極接地氣,如今,更是說出這句另自己振聾發聵的豪言壯語。
百里青衫毫不懷疑,這句話若是傳到天下讀書人耳中,不亞於巨石投湖,必會驚起一陣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