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太康祭天
林毅看著面前群情激奮的百餘村民,心中有些慌了神。
他是紈絝不假,但他平日里也只是仗著身份在京城衙內圈子裡作威作福而已,闖下的最嚴重的禍事也只是當街相中了一個女子,派人將其偷偷擄走,強行玷污之後才知道對方是軍中某個偏將的女兒,慌亂之下將她失手掐死,事後也只是被林伯南不輕不重的責罵了幾句而已。
他何曾經歷過一百來人同時對他怒目而視的場面。
林毅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手心滿是汗水,他下意識地將手在裙甲上抹了抹,掌心堅硬冰涼的觸感讓他猛地回過神來。
他為自己居然被這群刁民唬住感到萬分羞惱,他偷偷用餘光觀察了一下,還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對面的村民身上,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剛才的失態。
隨即,他心中無名火起,這群刁民,居然敢對本將軍兵戈相向,莫不是要造反?
此時,身側的韓非忽然湊上前煽風點火道:「林將軍,這甄家莊的村民顯然沒有將朝廷放在眼裡,這是要造反啊!」
林毅聞言,心中怒氣更甚,他策馬前進幾步,對著前方人群怒聲斥道:「本將軍奉旨捉拿朝廷欽犯,如今欽犯就藏在甄家莊,你們阻我大軍去路,莫不是想要造反?」
人群無人應聲,只是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著他。
林毅強壓怒火,繼續說道:「念在你們鄉野村夫,不懂禮法,缺乏教養,本將軍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還不速速退避!」
此時,對面人群中忽然傳出一個洪亮的聲音罵道:「恁就是林伯南那個鱉孫的兒子?果然也是個小王八蛋!恁爹有教養,就養出恁這麼個玩意兒?」
話音剛落,人群中便傳出一陣哄堂大笑。
林毅氣得臉色漲紅,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面人群中又有人說道:「我等雖是鄉野村夫,卻也懂得君子八德,而你父林伯南,身為當朝右相,可知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林毅一滯,那人在說什麼?每一個字我都懂,組合起來為何聽不懂?
人群中有人高聲問道:「周先生,恁說的是啥意思?」
另一道聲音高聲傳出:「是說他爹林伯南缺德!」
人群爆發一陣鬨笑。
林毅再也壓不住心中怒火,雙目赤紅,鼻息粗重,他拔出腰間佩劍,直直指向人群,面容扭曲地喝令道:「給我殺!殺光這些亂民!」
近三百騎兵驟然開始衝鋒,在高速行進中迅速列成突進陣型,戰馬鐵蹄落下,大地微微顫動,發出低沉的轟鳴聲。七百步兵緊隨其後,跟在騎兵身後發動了進攻。
甄家莊眾人站在甄太康身後,高舉手中的棍棒鋤頭,緊緊湊在一起,圍城一個圓形,青壯在最外圍,將年級最大的村民圍在中間,一步不退。
甄太康臉色凝重,抓過地上掉落的一把長槍,緩緩弓下身形,將槍尖斜斜指向為首的騎兵,握槍的右手微微緊了緊,身上的氣勢開始攀升。
韓非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六品?」
隨即便嗤笑一聲,再次失去了興趣,垂下了眼帘。
騎兵奔襲的速度越來越快,眼看雙方之間已不足十丈。
甄太康的氣勢已攀至頂點,銳利的眼神緊緊盯住最前面的騎士,下一刻,他足底驟然發力,身形暴起,在原地留下一個大坑,整個人裹著摧枯拉朽的氣勢,如出膛的炮彈般砸入騎兵方陣。
為首的騎兵看著在眼中不斷放大的槍尖,驚駭欲絕,他下意識的便要勒馬停步,可是已經為時已晚。
一桿精鋼鑄造的鐵槍穿透他的胸膛,透體而出,身上的鐵甲就像紙糊的一般,絲毫沒有阻擋分毫。
甄太康毫無表情地伸手從目光已經渙散的騎兵身後再次抓住槍桿,如法炮製繼續刺進第二名騎兵的胸膛。
直到刺穿第五名騎兵,甄太康這摧枯拉朽的一擊才堪堪停下。
在這驚天一擊之下,二百多騎兵形成的尖刀陣型早已亂作一團,蓄了半天的衝殺之勢蕩然無存。
戰馬嘶鳴,騎兵呼喝,前邊的騎兵陣型大亂,後面的騎兵來不及反應,一頭撞上去,頓時人仰馬翻,亂成一鍋粥。
甄太康掄起長槍,如虎入羊群,在失去最大優勢的騎兵陣型里肆意衝殺。
騎兵們意識到胯下戰馬此時反而成了累贅,一名將領模樣的騎兵喝道:「分出五十騎,衝殺亂民,其餘人下馬步戰!」
到底是訓練有素的軍士,經過一陣慌亂后迅速穩住了陣腳,一隊五十騎從側翼繞出,沿著弧形路線重新積蓄沖勢,再次舉槍殺向村民。
而留下的二百餘騎兵棄馬抽刀,將甄太康團團圍住。
甄太康餘光望向脫離戰陣的五十騎,心中大急,手上卻依然行雲流水般一槍一個收割著性命。
有騎兵趁亂從身後一刀劈在甄太康背上,那騎兵還沒來得及得意,便聽一聲金鐵交鳴之聲,只覺得一刀劈在了石頭上,絲毫沒有砍肉特有的那種手感,猝不及防之下手中刀被反震得脫手而飛,直直插進自己腦門。
周圍騎兵見狀,大驚失色,紛紛倒吸一口涼氣,直竄菊花。
刀槍不入啊?
我砍你一刀,你屁事沒有,你戳我一槍,我一個大窟窿。
這特么還怎麼打?
林毅一臉驚駭,轉頭望向韓非,急切道:「這是七品?」
韓非眼皮微抬,淡淡說道:「此人已入六品,六品也稱銅皮境,身體髮膚如銅似鐵,尋常刀劍難傷。不過此人氣息震蕩,應該是剛入六品,還不曾穩固境界,翻不起什麼浪花。」
林毅一臉的焦急,說道:「那就任由他放肆屠殺軍士?畢竟是本將軍手下的兵,若是戰損太大,最後即便是勝了,本將軍顏面何存?」
韓非不露痕迹地撇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將軍,屠戮百姓乃軍中大忌,朝中軍方那幾個老骨頭若是追究起來,即便是林相出面,此事也很難善了。但若是亂民,則另當別論,可何為亂民?擊殺朝廷軍士,則為亂民。」
他嘴角扯出一個冷漠的弧度:「今有甄家莊逆賊率亂民數百,包庇朝廷欽犯,其中六品高手一人,七品、八品高手十數人,入品武者五十餘人,我大武軍士在林毅將軍的帶領下,以凡人之軀,奮勇殺敵,此戰慘烈至極,數百軍士為國捐軀,終於全殲亂黨。林將軍,你說,朝廷得此戰報,是獎,還是罰?」
林毅聞言雙眼逐漸放光,最終忍不住興奮道:「如此一來,禍事反而變成了美事,本將軍指揮得當,戰果斐然,居功甚偉啊!」
韓非微笑點頭:「正是如此。」
林毅遲疑道:「那個六品逆賊...」
韓非接話道:「交給咱家。」
林毅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他再次看向人群中滿身浴血的甄太康,和滿地的軍士屍體,心中最後那點不忍也被拋至九霄雲外。
甄太康身邊一丈外,剩餘的一百多騎兵以他為圓心圍成一圈,卻無人敢主動上前。
他已渾身是血,大口喘著粗氣。
雖然已經是六品銅皮境,但一來剛破境不久,還沒來得及穩固境界,二來畢竟年老體衰,內力難以為繼。
此時他感覺肺里像火燒一般灼熱,四肢本就早已開始萎縮的肌肉也微微泛酸,他暗自苦笑一聲,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啊,若是年輕十歲,他有信心再多殺一百來個,甚至有可能全殲了這些騎兵。
現在,他知道自己瀕臨油盡燈枯,若是繼續拼殺下去,最多再拚死十幾個,自己必然是力竭而亡的下場。
甄太康緩緩吐出一口氣,一把扯掉身上已經成為爛布條的血色布衣,老瘦乾癟的身軀在風中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
他低頭看了看已經破爛不堪的布鞋,大腳趾從破洞中探出,還頑皮地抬了抬。
甄太康雙目微閉,復又睜開,眼神中隱含一絲解脫釋然之色。
他沒有去管身後甄家莊眾人戰況如何,只見他努力地挺直越發佝僂的脊樑,將手中已經破損的長槍頓在地上,抬眼望天,朗聲說道:「甄家莊自先祖甄白在此定居開始,傳承至今六百餘年,經歷王朝更迭、天災人禍,從不曾屈服過!今日有奸臣賊子禍國亂民,以莫須有罪名陷害我甄家後人,甄家莊男丁一百一十三人阻賊軍於庄外,死戰不退,悉數戰死甄家祖地!甄太康斗膽起祭天誓言,願以自身及甄家六百年氣運祭天,死後不墮輪迴,換甄家倖存後人百年平安,換亂臣賊子死無全屍!誓起!」
一番話擲地有聲,氣勢磅礴,只是在說到先祖名諱時,甄太康不太明顯得一滯,氣勢稍弱一瞬,瞬間便復又升騰。
話音剛落,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間陰暗下來,無邊無際的烏雲憑空出現,越壓越低,滾滾烏雲翻騰不休,像是有巨獸在雲中穿行,伴隨電閃雷鳴,一陣陣令人心頭戰慄的悶雷聲緩緩響起,由遠及近,卻始終沒有炸響。
甄太康身上氣勢開始快速攀升,甄家祖地六百年氣運裹挾著他,讓他的修為逐漸從六品攀升至五品,並繼續向著四品龍門境攀升。
周圍軍士被這天地異象驚得手足冰冷,戰慄不已,他們何曾見過如此天地之威,一個個如鵪鶉一般縮在原地瑟瑟發抖。
林毅胯下戰馬早已跪倒在地,林毅狼狽地坐在地上,語無倫次地說道:「這...這是...蒼天發怒了?」
韓非以三品修為,勉強能保持不動如山,但他臉色異常難看:「這是道門的祭天誓言,以自身為祭品,換取蒼天降下福澤或是禍端!此人是道門中人?為何無人知曉?」
林毅扛不住越來越重的天威,顫抖著嘴唇說道:「韓總管,快...快殺了他!」
韓非搖了搖頭,道:「祭天誓言不可打斷,否則會降下天罰,咱家區區三品,在天罰之下與凡人無異。他以身祭天,已是必死,林將軍不要妄動便沒事。」
「可他...他要我們都死無全屍啊!」
「祭天誓言條件苛刻,以他區區六品之軀,換不來多大的禍端,所謂六百年氣運,更是可笑,一幫鄉野村夫,六百年能有多少氣運?」
林毅這才稍稍放心,依然提心弔膽的看著眼前末日般的景象,瑟瑟發抖。
甄太康氣勢攀至臨近四品,卻再也攀不上去了,他眼神黯淡,終歸是要功虧一簣了嗎?
忽然,已經停滯的氣勢再次緩慢攀升,甄太康一愣,仔細感知之下,發現上百道極其細微卻熟悉的氣勢在緩緩融入自身。
他猛然扭頭望向甄家莊眾人,只見一百一十二位村民渾身浴血,圍攏一處,眼神熾熱地望向自己。
那上百道氣勢,正是這一百一十二人身上所發!
似乎是聽到了他內心的疑惑,人群中的教書先生周自升淡笑一聲,緩緩說道:「康叔,在下正巧對道門祭天誓言也略知一二。」
甄太康恍然,隨即眼中流露出一絲悲痛和決然,身上氣勢再次飛速攀升。
終於,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
攀升的氣勢猶如衝破了某種阻礙一般,轟然衝上龍門!
與此同時,天空中醞釀著驚雷的滾滾烏雲,終於再次翻騰,一道水缸粗細的紫色天雷撕破烏雲,朝著甄太康劈下!同時在半空中分出一百一十二道分叉,分別劈向甄家莊眾人!
天地間似乎被雷光充斥,紫色天雷暴射出萬丈光芒,耀得人睜不開眼。
此時,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才緩緩而至。
頓時整個河陽境內,人畜家禽、鼠鳥蟲魚,都感到一陣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慄,在天威之下不由得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許久之後,天空中烏雲緩緩散盡,陽光再次照耀大地。
人們心中的戰慄這才如潮水般褪去。
林毅顫抖著睜開雙眼,只見眼前出現一個百丈方圓的大坑,大坑深不見底,除了他和站在他身前的韓非,視野之內再無活物。
他牙齒打顫,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