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對面相逢(1)
卻說鹽販頭子黃爺一夥,在二都鄉通往桃源去的山中,與在江灣上混的瘦小閑漢會合后,走到了一個山崗上。五人席地而坐,閑漢將包袱遞給黃爺,黃爺不收。兩個鹽販子接過來,放在草坪上,準備解開來分賬。
只聽見幾聲慘叫,那兩個鹽販子手捂手,往後便倒。黃爺跳起來,往四周一看,密林之中,一時哪裡辨得敵人位置。剩下的鹽販子去看同夥傷勢,兩人手背上各有一個血洞,打斷筋路,那兩隻手眼見得是殘了。
閑漢伏在草中,突然竄出,要逃去山下。走不到十步,肩上劇痛,身子往前一栽,暈了過去。
那黃爺拱手朝山林轉了一圈,喝道:「不才鹽幫黃漢森,是哪位朋友,請出來一見。」
只聽林中一人冷笑道:「黃漢森,我記下了。欺侮弱小,是你們佟首領定下的規矩么?鹽幫弟兄遍及海內,佟魏良卻不嚴加整頓,放任手下害民。哼!今日且饒你!把那包袱去還給兩個後生,護送他們一程。再不要生事!」話音剛落,只見兩個石子接踵而至,從黃漢森耳邊掠過,落在遠處草中。黃漢森茫然良久,四顧再無人聲。將石子撿來看,卻是山中溪流里常見的,邊緣極薄的鵝卵石。
卻說那白衣男子,警告了幾個鹽販子后,接連在山中奔跑。過得一刻,在山下一間廢棄的草屋中,牽出一匹老馬,拍了拍脖子,踏蹬上馬,往資水渡口而來。
日頭偏西,白衣男子到了自來井山下的水潭邊。他下了馬,見潭水渾濁,抬頭一看,那小瀑布已經斷流,兩邊木屋中寂然無聲。他心情沉重,將馬趕往對山去吃草,自己一步步走上山來。
山上自來井已經崩壞,泉水順著塘底,沖開一條小溝,在炸開的地道里尋出歪歪扭扭的路來,流往山後。順著自來井旁邊被踩出的一條新路,走到殘存的一截地坪上,眼前是一片衰敗景象。所有的木屋都被燒毀,殘缺的衣袍壓在倒牆下。菜土是一地狼藉,飛碳坐在土溝邊的野莧菜上。坡頂的樹都被烤得烏黑,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榦。
白衣男子站上山坡,望向遠處那座高山,只覺得天地廣袤,男兒志在四方,本應當奮發昂揚。而一群弟兄,自受命以來,時運不濟,即使避難在這荒山野嶺之上,也不能安生。自己輕信權貴諾言,致有此難,實在是罪莫大焉。十多年來窮盡智慧,輾轉騰挪,望能補闕於萬一,以稍安眾軍之心。奈何宮門深似海,戴罪之身,又不能親見官家,只是再三託人致意。誰知都如泥牛入海般,無聲無息。這朗朗乾坤,竟如此苛責我甘某,為弟兄贖罪而不得,豈不怪哉?
白衣男子氣往上涌,仰天大笑,面目已近獰猙。只聽見他如癲似狂般吟道:
一聲喝,赤雨當頭惡;
孤客歸,已零落。
睜眼望,弟兄怍。
錯錯錯,
餘生戴罪無顏過。
四山搖,青袍舊時勞;
長屋立,再回朝。
豎耳聽,後人啕。
謠謠謠,
忠義有功不容消。
白衣男子跌跌撞撞地,一頭扎進被毀的小木屋中,在落滿灰塵的磚垛上踢了一腳。那磚頭散落,露出一個洞口,旁邊有兩尺寬暗道尚未被炸塌。兩個罈子,靠著洞壁放著,其中裡面一個保存完整。男子跳下洞去伸手抱將出來,把蓋子掀開,卻是一壇老酒。男子大喜,把外頭的小半截爛罈子拿去山後洗了,用做酒碗,將老酒倒出來,兩手捧著酒碗咕嘟嘟地喝。
喝了一碗,男子提著兩個罈子,往山下走,又回到水潭邊。他嘬嘴一吹哨,白色老馬便從山中跑來。他拍著馬背,讓馬蹲下,自己提壇坐了上去,也不拉韁,任那白馬隨意前行,他只管在馬背上喝酒。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馬爬上雙竹嶺山腰,順著小路,來到了兩日前,戊庚兩部同官軍血戰的山坳。守路官軍看見,不明其來歷,就飛跑去報告楊總管。
卻說那白衣男子在馬上,喝得醉眼迷離。老馬卻依稀認得山坳里舊日的朋友。它選了個山樑最矮的地方,往山坳里跳。白衣男子不防,滑下馬去。他腳一著地,清醒了過來,立即退後,背靠山樑,將頭猛甩,睜大眼睛,看向前面。他驚呆了。山坳中官軍的屍體已被清理,只剩下游志勛他們七個。也許是出於對戰場對手的尊重,游志勛依然單膝跪地,手撐著槍桿在那裡。其他人則分別倒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直至山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