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趙嘉邯在乾元殿中問過太醫,得知南棠傷勢不重終於鬆了一口氣,轉念想到鄭雲情那廝今日所作所為就覺得心頭悶了塊石頭,沉甸甸的堵著。
袖手旁觀……他真是唯恐惹禍上身!
如果不是裴隨月恰好在那處,如今南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居然只想著逃走。這門親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可恨陛下最近沒有召見他,否則他定要參上一本。
「世子不如還是先回去吧,若是宮門下了匙,殿下留您在宮裡陛下那裡不好交代。」
這個女官他見過的,似乎是裴隨月身邊的司侍。
「沈竹青?」趙嘉邯試探道。
「一晃好多年,難為世子記得奴。」沈竹青欠身,美目淺含笑意。
「北疆數年,世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功名蓋身,想來此番回京必會大展身手。」
「姑姑倒是看得起我。」趙嘉邯淡笑,笑意不達眼底。
「見過世子——」意疏恭謹地對著他行禮,又見沈竹清在一側,忙道:「沈司侍安。」
「你不是在凌波側殿守著——可是固倫公主醒了?」沈竹青上前問道。
固倫公主?
這宮中何時多出一個公主來?
趙嘉邯頓覺詫異。
「公主已醒,要見世子一面。」
「可得殿下首肯?」沈竹青不由得轉目看了一眼趙嘉邯,但見他面色疑惑,這才想起他並不知曉西戎的詔令。
「殿下去明光殿了,這事臨走前特意囑咐過。」
這便好。沈竹青點頭,旋即向趙嘉邯解釋道:「西戎前幾日頒下詔令封准晉北王妃為固倫公主,殿下批奏時提過一句,朝上可能還未散出消息。」
封了公主……她已沒有定國郡主的封號,沈氏當年和離,她不能頂著梁王之女的名號出嫁。
加封是在意料之中了。
「原來如此。」趙嘉邯頷首。
「勞煩姑姑引路——」
「世子客氣。」
沈竹青做請的姿勢,趙嘉邯微一頜首邁步往外走。
宮內有專門的宮人帶領,不過沈竹青還是親自送趙嘉邯去了。
凌波殿是裴隨月的住處,側殿一直空著,入宮的時候直接來了此地,現在想來的確有些不合禮數,不過已過了這許久陛下那裡也沒有要怪罪的意思,南棠待在這裡於理不合,趙嘉邯想讓她出宮去住,又突然想起宮外那些大夫的醫術決計是頂不上太醫院的,念頭就此作罷。
到了側殿他正想一步邁進去瞧南棠的傷勢,卻不料被人一把攔在身前。
「殿下有令,為了公主和世子清譽,請世子於屏風後傳信交談。」意柳站在趙嘉邯面前,語調平緩,態度溫和,目光落在案桌已擺好的紙筆上。
趙嘉邯眉頭一皺,「傳信?」
「南棠…公主不是已經醒了,難道她——」
「咳咳……」屏風后忽然傳出兩聲壓抑不住的咳嗽聲來。
趙嘉邯霎時間明白過來,他忍住想越過眼前這些人去看她的意念,吸了一口氣在案前坐下來。
南棠接過趙嘉邯寫好的信紙,那上面言簡意賅,大都是問她傷勢輕重,體感如何,還有為什麼會被困在那裡,她心下湧上一股澀意,化成一聲嘆息。
他不該摻和到這些事中,尤其是為了她。
提筆略作回復,再寫就是逐客令。宮中入夜不能留人,這她是知道的,更何況這是東宮,他的身份又那樣敏感,再待下去恐怕明天要被彈劾了。
她立在屏風后,以指描摹他投射在畫紙上的身影,猜想他看到信上言語的容色,是生氣?無奈?還是其他……
可他什麼也沒說。
「我過些時候再來看你。」這是他臨走前的唯一一句。
趙嘉邯一定會去調查酒樓的事,查不出真相他恐怕不會罷休。更何況當時鄭雲情也在那裡。
南棠暗自搖頭,心知自己是阻攔不了他的,方才信上之言,怕是全白費了。
夜色如墨,她眺望著窗外的宮牆飛檐,陷入長久的沉寂。
裴玄策如今對西戎的態度十分曖昧,所以當謝元修提出等南棠傷勢痊癒之後再入宮覲見,他只略作思考便一口應下。
鄭雲情被單獨留在殿里。
夜幕漸沉,屏風后的龍鳳燭台上換上新燭,燈火跳躍著,他的心亦隨著這扭曲不定的燭影上下起伏。
御道上隱隱傳出第四次禁衛換值的聲響。三更天了。
陛下究竟留他做什麼?鄭雲情思來想去全無頭緒,僅僅是為了這次失火被他們捉住把柄?完全不可能。陛下不至於為了此事同他鬧得不可開交,更不會因此聽信謝元修所謂的命格相衝便將婚期順延。一定有什麼是他遺漏的……
他將思緒調回一個月前,從這次戶部布局開始,環環相扣,連劉欽這個潛在的隱患都是那人親自出手殺的,不該有任何疏漏,難道是今日走漏了風聲?但是老匹夫的手腳再快也不可能這麼短的時間查處端倪來。戶部沒有劉聞的命令誰都不會擅自行動,更主要的是,陛下為什麼突然變臉,昨日尚且不是這個態度,難道是有人已將消息捅了出去?
他站在殿內的屏風后,舉目就看見不遠處一片靜謐的東宮。太子沒有過問鄭雲嫻便擅自將人安在東宮,於禮不和而陛下全然不予過問,後宮若是先鬧起來,恐怕沒什麼好處。
前朝不能行動,後宮又插不上手。真是……很久都沒有的感覺了。
身後傳來稀稀疏疏的腳步聲,守殿的宮人跪拜的聲音入耳。於此同時還有灌入的冷風,他看不見前面是什麼情形,隱隱約約覺得殿內的燭火都點起來了。
「陛下深夜召臣與幾位大人共同來此,不知是為何事?」這個聲音是刑部的張儉。
張儉素來做事謹慎,照理說不該露出什麼馬腳。
「臣聞固倫公主遭遇火光之災,難道是那些西戎人今日入宮疾言厲色為難陛下?」
樓中樞。
鄭雲情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單是一個張儉翻不起什麼風浪。若是這個人今日有所察覺,不管是什麼事,以後都極難纏。
「愛卿多憂,黃毛小兒赤口白牙說幾句話哪堪為懼?朕今日請二位大臣來是為了幾樁舊案。」裴玄策的聲音同素日朝上論事時並無分別,只是這語氣越平穩鄭雲情心中便愈發著不到底。
果然是為了舊事。
案卷翻動的聲音——
「雍州瘟疫……此案已經了結,不知陛下為何重提?」張儉直覺皇帝半夜將他召來不是什麼好事,但雍州的事毫無徵兆地被翻起,他心上不受控制地打起鼓來。
反觀樓中樞就相對鎮定些許,他面色雖然微微一變,但是轉瞬如常:「淮陽水患乃臣全權負責,陛下若是有何疑問,大可盡數訴與臣,臣願為陛下排憂解難。」
裴帝看著二人的模樣思考密信上的話,暗中已經有了計較。
「愛卿不必惶恐,朕這裡得到一些新的線索,虛實難料,茲事體大不得已深夜召二位來此一敘,也請愛卿辨別一二,看看案中細節是否與朕得到的線索對的上。」裴玄策揮手讓人分別呈上兩本冊子,二人接過,殿內陷入靜寂。
雍州瘟疫,淮陽水患。這些事鄭雲情再清楚不過,今日的事是誰一手編排從未如此分明過。
果然是他……
父親的算盤一開始就打錯了。孤注一擲要他求娶裴南棠,如今打草驚蛇。那人有所察覺,後面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陛下讓他在屏后聆聽,而未直接派人抄家,已經充分透露出那人的用意。如果現在就要魚死網破,那他這些年來的舊賬此時應是被裴玄策翻遍,絕不會是這不痛不癢的幾樁疑案。他是在警告。
鄭雲情閉目,裴南棠出事他還想著為何那封信會來的那般巧,原是掐好了時間送來的,拖延到西戎使者入宮,和裴玄策一同問責,火上澆油,逼婚期延後,恐怕裴南棠出事也是他的手筆。
裴玄策的疑心被挑起就再無可能絕滅,他沒有選擇。
這一招真是狠辣。
張儉一接過冊子就發現這哪裡是什麼線索,分明是他們行動的記錄冊,他越看越覺得驚心,細枝末節完全對的上,要麼是有人潛伏已久,要麼是有人出賣,無論是哪一種都是眼下無法的他承擔的。
翻到最後他漸漸察覺到不對來,去年四月秦德還沒有散出瘟疫的苗子來,哪裡會有神醫入城聲稱自己能治住雍州全城的瘟疫,往下再看全都是胡亂拼湊的線索,大都狗屁不通,誒……這……
他偷偷去窺樓中樞的臉色,這道貌岸然的傢伙眉頭擰的比他還重,看到後面眼裡明顯劃過幾分詫異,但見他粗翻幾遍,臉色幾經變化,最終和自己落得一副表情。
張儉這可算心中有數了,他二人拿到的東西恐怕上面都是半真半假,皇帝看了前面心中警鈴大作,急著喊他們來辨別真偽,哪裡還會管後面,幸好幸好,這東西還不至於讓他丟了烏紗帽。
「陛下,此冊對於案子的來龍去脈確實有獨到之解,但恕臣直言,這恐怕是拿來蒙蔽聖聽的不實之物,淮陽水患雖然有些細節和此冊中記載對的上,但是後面出入甚大,弄虛作假,難以作為『線索』查探。」樓中樞舉著玉牒叩首,字字句句將張儉想表達的先他一步述出。
張儉隨聲符合:「臣亦覺樓大人言之有理。」
裴玄策見狀往後一靠,「兩位愛卿如此說,與朕之意不謀而合。」
「雖然此冊寥寥幾語,但顛倒黑白的能力著實令朕不寒而慄,若是實情果真如冊上所說,那依朕看來——」
「朕的文武百官怕是都不能用了。」
此言一出,不僅是張儉和樓中樞,連鄭雲情都為此一驚。
「微臣惶恐,百官當以陛下馬首是瞻,恪守職責為國分憂,不敢敷衍正事,出了這等蒙蔽聖聽之物但求陛下責罰。」
「臣亦心覺愧對陛下,愧對萬民。」張儉附議。
裴玄策安撫道:「宮中出現此物非卿之過,只是存放卷宗的案牘庫要加強守備,大理寺也要加強警惕,如果人人都能收集到這些東西,朕……倒要好好想想該怎麼處置了。」
「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