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人下去之後鄭雲情走到前面,他躬身跪在裴玄策面前,一言不語。
裴玄策撫了撫衣擺,背著身道:「鄭卿可明白朕今日所為的意圖?」
這聲音不怒自威,雖然較之方才溫和了些許,但於鄭雲情而言卻更為沉重。
「臣奉旨督理這幾樁案子,只一心為陛下做事,任陛下差遣,不敢在其中摻合,亦不敢蒙蔽聖聽,臣待陛下之心日月可鑒。」
「你知曉朕的意思就好,朝堂上可用之人不多,鄭卿最得朕心,這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大齊江山是再生不得亂了。」
「臣自然竭力輔佐陛下。」
「如果——再出一次梁王之亂,或者是那種事……可不是換幾個人就能了結的。」裴玄策這話說的似喃喃低語,而鄭雲情卻很清楚,這又何嘗不是一個警告?警告結黨營私,圖謀不軌。
陛下約莫也清楚他娶裴南棠的原因了。看在他打仗這麼多年賞賜的恩典如果有朝一日成為刺向自己的利劍,不說是裴玄策,即便是他自己——也決計容不下的。
想起今天謝元修的態度,西戎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難成依仗的靠山和陛下驟起不滅的猜疑,孰輕孰重都擺在眼前了。
作繭自縛,自食苦果。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從宮裡回到晉北王府已是四更天,天色黑漆漆的難窺一絲光明,他遣退了一眾下人,站在書房的窗前,這才想起那封信來。
「王爺可是在找這封信?」
簾后女子笑吟吟地倚在壁上,手中捏著一張信紙。淡紅的薄紗輕攏身姿,衣下細白的膚色若隱若現,她眼角微微挑起,雙目妖冶綺麗,一個笑容便帶得滿室繾綣。
這幅場景但凡是個男人都按捺不住的,但鄭雲情是個例外。
「你不在別苑呆著跑到王府做什麼?」他原先陰冷的雙眸瞬間凌厲起來。
「原先王爺隨軍出征妾不能跟著到戰場上,現在班師回朝,妾獨守空閨不甘寂寞,王爺又不來找妾,那妾只能自己來尋王爺了。」她將信紙抵近燭火,火光撩撥著一瞬就將其吞噬殆盡。
跳躍的火光映在女子的眼裡形成不死不休的凄烈,鄭雲情沉默著看著她如此行徑,並不出言阻止,只三兩步上前將她抱到腿上,垂目按捏著她赤著的雙足,眼裡的冷意漸漸淡下來。
「四合,信上寫了什麼?」
被喚四合的女子恣意地哼笑一聲,勾著他的脖子,附耳道:「裝的倒挺像,早先去求親的時候你可絲毫沒有估計後果呢。」
她的呼吸落在鄭雲情耳邊,呵氣如蘭,他微側了面:「娶了她對我們來說是助力。」
「助力?」她咯咯地笑起來,在他懷中樂的花枝亂顫。
「真是笑話,鄭雲情,你以為你在矇騙誰?我們的助力?是你自己的助力吧!」
她撫上男人冰冷雙頰,唇瓣在他眼角眉梢游過,感受他極力壓制而不由得泄露出來那一絲容忍。
面上笑著心裡也幾乎笑了出來:「你怕什麼?你也會有怕的事?」
「大人怎麼可能會因此責怪你,他最多不過是殺了那個讓你攀附的紫藤,怎麼捨得和你鬧得四分五裂?這次算她好運遇上裴隨月,下次可絕不會這麼幸運——只要,你一天沒有收回這個心思。」
果然是他下的手。
「即便他捨得,我也捨不得。」
鄭雲情撥開女子額前幾縷垂落的青絲,清楚地看到她媚眼裡諷刺的笑意。
「他到底想做什麼?」
「這話該問你才是,大人的目的從來只有一個,而鄭雲情——你又想做什麼?」
他沒有回答她。
四合瞧著他這副模樣,從他身上下來,兀自赤足走到窗邊,身上的暖意被夜風吹散,渾身上下的媚意亦隨之散去,只餘下森冷的寒意。
「信已經毀了,大人有話讓我帶給你。」
「什麼話?」
她捻著垂在胸前的髮絲,頗有意味的笑了一聲,輕柔道:
「大概就是,他想和你同舟共濟,但若有人想要一葦渡江,金蟬脫殼,那這個人……可就要好自為之了。」
言罷便從窗前翻了出去,腳踝上的鈴聲漸行漸遠,在暗夜之中蠱人心魄。
鄭雲情胸腔里的憤懣衝出心脾,壓抑一整天的怒氣隨即傾泄而出!
一張書案被橫劈得四分五裂,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爺!發生什麼事了?」
貼身侍衛臨東聽到聲響連忙入室查看,只見原本的檀木桌已成碎屑,而他的主人鄭雲情正坐在椅上,目色氤氳成漆黑的墨色,身上彷彿壓抑著滔天的怒氣。
「王爺……」
「擬奏,本王自知與固倫公主命格犯沖,不堪與婚,請皇上收回賜婚聖旨,另尋他人婚之!」
什麼?!
臨東大驚失色,「王爺,萬萬……」
「速去,明日上朝本王要見到這封奏疏。」鄭雲情不再給他置喙的機會,冷著臉讓他滾出去。
臨東自知無力回天,只得退下。
太和殿里靜下來,裴玄策獨自待在殿中,安和進來之時只見陛下還維持著晉北王離開時的姿勢,他單臂微曲靠在龍座上,頭抵在手背上,看上去睡得並不安穩。
他抱著薄裘上前,還未披到人身上就見那雙目驟然睜開,「什麼時辰了?」
他恭敬答道:「快四更天了。」
「衍之今日是不是也進宮了?」陛下看上去極為清醒,雙目比白日里看起來更清明些。
「世子入宮后一直呆在東宮,見公主醒了方才回府。」他又道,「太醫說公主只略受輕傷,修養些日子可見好。」
「無恙就好,你且去趙國公府,把衍之叫來,朕有話對他說。」裴玄策點頭,復又提起趙嘉邯。
「夜幕已沉,陛下要以龍體安康為先……」
「朕心中有數,你速去速回。」
安和只得頷首稱是。
趙嘉邯夜裡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閉上眼腦海里就浮現白日里的情形,那樣猛烈的火肆無忌憚地燒灼,若不是裴隨月在那裡,她的下場會怎樣?想想就后怕。
聽說鄭雲情已經拿出了證據,那勞什子東西堵住悠悠眾口尚差幾分力氣,更罔論陛下那裡。
偏偏是這個時候,西戎使者入京議論婚期,她就莫名其妙地出事,差一點就命喪黃泉。她不肯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他就自己去查。
陛下未必肯相信鄭雲情,明日上朝他尋個由頭留下來自薦此職,陛下沒有理由拒絕,左不過有人要去收尾,落到別人頭上不如讓他來做。
他理清了思緒,這就準備入睡,卻不料堂前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世子……安和公公來了。」
趙嘉邯跟著安和乘上馬車,一隊人的身影沒入重重夜幕,禁中御道龍門大開,暢通無阻,直徹太和殿。
這一切像極了專門為他準備的。
於殿中獨倚的只有一道身影,他的親舅舅靠在龍椅上喜怒不辨,燭火在他身前跳躍,映照出已頹疲的容顏,頭上銀光閃閃,離近了他才看清那是帝王的白髮。
他的身影一半被冷墨色浸染,一半在燭火中搖曳,有一個瞬間,趙嘉邯彷彿看到側坐在一旁的女人,笑語輕言,眉目婉轉。
再度望去只留熏煙曼妙,一片空寂。
他沉默著跪下身來,還是沒有喚出許多年來的私稱。
「陛下深夜喚臣入宮,不知有何重事要吩咐。」
裴玄策看著跪在眼前的人,眼中罕見地流露出失望。這些年他越來越老了,雖然黃袍加身仍舊執掌天下,但是越發覺得孤寒。
「太子稱朕父皇,朝堂上的老匹夫們喊朕陛下。衍之,你也覺得朕是孤家寡人?」
「臣不敢。臣子面見陛下,當以尊稱抒已敬意……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朕今日叫來的是朕的外甥,不是趙家的中軍都督僉事。」
裴玄策疲倦道,「你以前,從來不喚朕陛下。」
趙嘉邯微微一笑,毫不意外的應聲:「國朝律例,宮規家法,都可概以論及天下萬民,臣不敢妄自視大,目無法紀。」
裴玄策這才低下頭去審視他已多年不曾見的親外甥,他寬厚的肩膀,結實的身材無不展示著他已非當年在殿中需要自己指點刀法的少年人,那恍如隔世的親昵與眷戀,在同一個人身上竟全無蹤跡。
對上他的眼睛,裴玄策才看到那雙靈秀清冽的眼裡譏誚的冷意,配上唇角的弧度化為嘲弄。
「衍之……你變了。」唇齒之間只能泄出這一句嘆息。
「邊疆疾苦,臣要感謝陛下將臣派去軍中,若不是陛下的良苦用心,臣恐怕此生也不會知道何謂世間疾苦。」
趙嘉邯維持著那個初進時便行下的禮,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你在怨朕?」
「臣不敢。」
「你該怨朕的……那種情況下,無論是誰都難免心懷恨意,朕明白的。」
「陛下錯了,臣從未因陛下將臣驅逐心中懷有一絲恨意,反而因此獲得了身處宮闕從不能獲得的東西,臣難以放下的,自始至終只有一件事。陛下給了滿朝文武一個交代,給了天下百姓一個交代,從來沒有給過衍之一個解釋——」
趙嘉邯冷淡的話語越發激烈,目光亦隨之凌厲。
「您說呢——舅舅?」
「放肆!」裴玄策大喝一聲,捉住案上的硯台就丟出去。
咣當一聲,那硯台在地上碎開,血色順著趙嘉邯的額頭暈開,一滴一滴在他的衣擺上消弭。
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分毫未動,連眼皮都不曾為之驚顫。
裴玄策愣住了,心中翻江倒海地窒息著,全身的力氣都仿若抽離,手裡的鎮紙再也拋不出去。
「為什麼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