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洛陽行(1)
朱溫洗了個澡,修理了臟鬍子,一頭濕漉漉的亂髮披散在臉上,徑直來到了書房,昏暗的火光下,墨黑的長發隱隱有些霜白,朱溫在鏡子前坐定,長女朱令雅為他梳好髮髻。
隨後朱令雅在衣櫃里翻出了一套華貴體面的紫衣,一件一件給父親穿上。
今晚是朱溫跟張氏夫人最後的一次見面,朱溫覺得就算張氏恨他,他也不想在張氏對他最後的記憶里,他的模樣是那樣糟糕,穿好僖宗御賜的紫衣,朱溫給自己佩上了金魚袋。
出了門,外面刮著大風,雷暴雨還沒有停。
官軍的炮火已經停了,虎牢關恢復了亘古不變的黑暗。
小院對面,張氏強打起精神小跑過來,把手裡的名籍官印遞給朱溫。
朱溫僵硬的接過,見朱溫無動於衷,她抬頭道:「不去了嗎?那就回汴州吧。」
「月娘,我有事跟你說。」
朱溫搖了搖頭,神色聲音異常冷漠。
「啊對了,我也有事說!」
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件,塞到朱溫手中,道:「這是趙判官給你留下信,趙判官去酸棗找李克用和談了,他說會盡量拖一段時間,讓你不要擔心酸棗那邊,好好整頓兵……」
「月娘!」
朱溫勐然抬高聲音,張氏一下子愣住了,強顏歡笑變成了驚恐不安。
「我們離婚吧。
說出這五個字,其實比朱溫想象中的要容易。
「離婚?」
張氏不解地看著朱溫,嘴唇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對,離婚。」
「為什麼?」
她像一個突然迷路的小孩,無措而茫然。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朱溫的手一直在抖,從袖子里掏出來一份公斷狀文,塞到張氏手裡:「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是你的良人,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外面有三輛馬車,連夜送你和朱令柔去幽州。」
張氏搖頭拒絕道:「我決不會離開你,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
朱溫直視她的眼睛,冷笑道:「我不想要你可以了嗎?大家好聚好散。」
說罷一甩袖子就要走人,朱溫猜到張氏不會輕易放他走,果然,朱溫一轉身,她就伸手拽住住了朱溫的袖子:「朱三,別這樣……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很難熬,但是我們可以一起……」
「閉嘴!」
朱溫粗暴地甩開她,張氏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差點跌倒在地上,朱溫看了她一眼,道:「別擺出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我用不著你可憐!實話告訴你吧,孔緯說了要把你賜死。」
張氏一臉震驚,大聲道:「你騙我,你就是想讓我死心,想攆我走!」
朱溫沉默不語,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張氏眼神里的堅定倔強開始搖搖欲墜。
「鬧夠了沒有?滾開!」
朱溫一耳光扇在張氏臉上,惡狠狠將她推開。
「不,你在騙我。」
她快哭了,滿臉絕望,朱令雅也哭了。
「像你這種人老珠黃的瘋女人,我早就不想要你了。」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
張氏痛苦地推開朱溫,失聲道:「你以為說這種話就可以傷到我,就可以把我攆走嗎?我不會答應的,想都別想……我死也要死在汴州,我決不會去幽州,我死也不會去幽州!」
「隨你便,被沙陀賊擄去當營妓了別怨我。」
朱溫冷漠一語,無所謂地轉頭。
「站住!朱溫你給我站住!」
她再次追上來,臉色蒼白凌亂,哀求朱溫不要拋下她。
朱溫無動於衷地站在那,她早已沒有了尊嚴:「朱三,我真的……真的接受不了,
別把我攆去幽州當寡婦,不要這樣對我!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大不了一死……」
不能讓這一晚上的冷酷和絕情前功盡棄,朱溫重重一巴掌扇在她臉上,張氏踉蹌著後退兩步跌坐在地上,朱溫倨傲不屑地看著她:「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很醜。」
她張大著嘴,嗚咽著卻發不出聲音,只是摸著自己的臉,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滾燙的眼淚無聲淌落,朱溫轉身大步離開,只是剛邁出一步,眼淚就如洪水一般衝出眼眶。
要不了多久,衙內蔣玄光就會駕車把她和朱令柔帶離虎牢關,一行人偷偷渡過黃河,然後從魏博到成德,接著一路北上,最後抵達盧龍,只有離開河南這座屠宰場,才能活命。
朱溫不敢想象把張氏留在汴州的下場,不敢想象張氏落到沙陀人手裡的下場,不敢想象自己的妻子有一天淪為營妓之後被那些沙陀人日夜糟蹋蹂躪打罵的場景,朱溫不敢想。
朱溫也不敢想象張氏落到朝廷手裡的下場,因為秦宗權的夫人就是先例。
張氏會被關在囚車裡,被官差搖搖晃晃地送往長安,在路上被官差隨意凌辱打罵,然後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在長安朱雀大街上巡遊示眾,被老百姓的爛菜臭蛋砸得體無完膚。
最後在某一個凌晨,官差把人犯從牢房裡拉出來,一路拖到獨松樹下,官差用鐵鏈把她綁在十字架上,然後從頭到腳淋上火油,最後一把火燒死在火刑架上,整個人凄厲嘶吼。
這還是痛快的死法,如果是墩決或者凌遲……
朱溫不敢想象這一天的到來,哪怕這一切再與他無關。
深夜的大風肆意呼嘯著,河南的夏夜悶熱而潮濕,一顆雨水濺在朱溫鼻樑上,順著他的眼淚一起滑到嘴角,深夜的雷暴雨變大了,淚水如山洪一般衝出眼眶,連喉嚨都在顫抖。
年輕的時候我們心比天高,覺得將來什麼都會有,好像只要長大了,功名富貴大業這些都會不請自來,後來我們真的長大了,才發現很多年輕時候沒有的,長大了也不會有。
失去的那些,卻永遠失去了。
我們匆忙趕路,卻逃不掉孤獨疲憊,我們豪情萬丈,卻藏不住遍體鱗傷,我們回頭想念,老友已各自走遠,你以為時光的終點是殊途同歸,誰知道它名叫後會無期;所以每一次告別的時候最好用力一點,多說一句,可能就是最後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後一眼。
走出大門,朱令雅麻利的把蓑衣披到朱溫身上。
皇甫麟想攙扶朱溫,被朱溫一手推開:「老子還沒到走不動路的時候!」
皇甫麟不敢吱聲,那邊朱令淑跟過來跟在朱溫身後,父女三人一前一後出去了,路邊站崗的衛士持戟敬禮,微弱的火光下,朱溫的背影明顯不似往日挺直,步履也蹣跚了許多,好幾次朱令雅都沒留意要超到父親前面,連忙又收住腳,讓跟在後面的皇甫麟看得一陣出神。
同一時間,離城門不遠。
一隊隊士兵陸續開出虎牢關,往汴州的方向走去。
一個個傷員躺在擔架上被民夫抬出帳篷,跟在大隊後面走。
王彥章穿著厚厚的蓑衣,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幾名士兵騎在馬上為他撐著黃油傘,牙兵們高舉火把分立兩邊廊檐下,把街道照得洪亮,淅淅瀝瀝的大雨在火光中清楚可見,一支支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軍隊從王彥章等將領面前走過,看了一會兒,王彥章打馬離開。
官邸外面,朱溫大步走在雨夜裡。
當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周圍出現時的剎那,微弱的火光照射出來的,是一個高大的人影騎馬立在那裡,周圍是控鶴軍和長劍軍的武士,連殺虎騾騎軍的身影也若隱若現在雨夜裡。
最終王彥章還是攔下了朱溫,翻身下馬拱手道:「大帥欲棄萬民於不顧?」
「孔緯來信了,說可以談一談。」
朱溫揮手讓王彥章退開,王彥章不退,道:「末將從來沒有違抗大帥的命令,但我這次我不會服從,我會留下來陪著大帥,如果大帥非要去見孔緯,請帶上王彥章一起。」
「我把我的一切也交給你了,你不能跟著去。」
朱溫推開王彥章,王彥章再次搖頭拱手:「請大帥節度主持大局。」
「請大帥節度主持大局!」
黑暗裡,控鶴軍和長劍軍的士兵紛紛單膝跪地,齊齊喝道。
朱溫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突然一拳打在王彥章面門上,把王彥章撂倒在地。
「我不再是你的大帥,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唏律律!」
朱溫翻身上馬,向關西城門走去。
段凝、朱令雅、皇甫麟騎馬緊隨其後,漸漸消失在雨夜裡。
大雨里百鬼夜行,有人笑得比鬼還開心。
孔緯是願意跟朱溫談一談的,歷史上他就認為朱溫可以利用,五鎮伐晉之時,昭宗問計宰相,他的態度也很明確:「朱全忠非善,李克用亦終為國患,今兩河聯討,何意不許?」
虎牢關外,神策軍東大營。
朱溫一行馬不停蹄,很快就到了轅門,行營節度判官鄭徽帶著十來名官員在此等候,鄭徽一臉嚴肅,朱溫和隨從四人對他拱手,然後說道:「逆賊朱溫奉孔師長之命前來相見。」
鄭徽原本以為朱溫會帶很多隨從,卻不料只帶了寥寥四人。
僅憑這份膽量氣魄,就能知道這廝非是尋常之輩,鄭徽原本對朱溫充滿了不屑,甚至連正眼都沒瞧過朱溫,不過看到朱溫一行四人就敢來相會,心中不禁也高看了朱溫幾分。
當下回了一禮,道:「全忠且隨我入內,相國一直在等你。」
朱溫拱手,對鄭徽說了句:「有勞了,請。」
說著催馬向前,跟著鄭徽一行入內,神色舉止竟是毫無懼意,鐵浮屠模樣的禁軍武士持戟站在中軍大營的道路兩旁,都朝朱溫投來仇恨的眼神,朱溫卻是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等到一行進入大營,行營文武百官已經分列兩班。
大營裡頭的擺設十分高雅,靠邊的木櫃里全是各式籍冊書本,上位坐著一個看上去十分高雅的老人,眼珠深陷且渾濁,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十指凌厲且長,如同鷹爪一般扣在椅子上,臉上始終帶著一絲澹澹笑意,看上去極具風度,卻也不失上位者威勢。
這就是新任首相孔緯了,朱溫多年前就見過他。
在孔緯左手下方,坐著一個紅衣老人,顴骨凸出,長髯霜白,雙目精光閃爍,臉上千溝萬壑的皺紋就像刀筆刻畫一般,神色很是十分滄桑,朱溫猜測他可能是某位翰林院學士。
在孔緯右手下方,坐著一個黑衣男人,眼神陰鷙,面白無須。
看樣子,這人應該就是顧弘文了。
至於其他文官武將,朱溫一個都不認識。
鄭徽拱手復命道:「啟稟相國,奉命帶到汴賊朱溫。」
朱溫當即作揖行禮道:「逆賊朱溫,參見孔師長!見過各位長官!」
段凝、皇甫麟、朱令雅、蔣玄暉也作揖行禮,面色看上去惶恐且不安。
孔緯和氣一笑,深邃雙目看向朱溫,感慨道:「本相終於等到你了,你做出了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我軍之所以停止進攻,給你撤軍回防汴州的機會,其實是聖上的意思。」
朱溫一驚,這竟然是昏君的意思?
口口聲聲心心念念要殺了自己的皇帝,居然仁慈至斯?
孔緯雙目微閉,沉默了片刻,道:「如果你想保宣武數百萬軍民一條活路,此行去洛陽就好好答話,想想聖上的難處,想想你能為聖上做些什麼,做些聖上自己不能做的事……」
朱溫眉頭緊皺,拱手道:「全忠愚鈍,請師長示下。」
他大概猜到皇帝的心思了,不過為防萬一,還是求證一下比較好。
孔緯看了朱溫一眼,道:「你朱溫不是忠臣,李克用、李匡籌、楊行密、王重盈、朱瑾、錢鏐、朱瑄、鍾傳之輩就是么?李克用離汴州很近啊,比起虎牢關,酸棗太近了……」
要是讓李克用先進汴州,朝廷討伐宣武意義何在?
「聖上的意思是,在禁軍抵達汴州之前,不要讓李克用進城,楊行密、李神福、周德威、李嗣本、李嗣昭、李存信、李存章、袁襲、錢鏐之輩,你就讓他們永遠留在宣武好了。」
「在此之前,本相不會東進汴州。」
即便是朱溫,聽到這些話也是一陣震撼。
朝廷好狠毒的用心!這些人可是朝廷口中的忠臣啊!
危難之秋,彰為三公,既安之後,罪之忤逆!
孔緯繼續說道:「至於朱瑾、朱瑄、王鎔、羅弘信、李匡籌之輩,你能剿滅么?如果你能為聖上討滅齊、趙、魏、燕、吳、越、豫諸鎮,聖上一定保你無事,舊賬一筆勾銷。」
「如果你能辦到,明天就隨我去洛陽面聖。」
言下之意也很清楚,如果你不願意,那就原路返回。
孔緯也沒有扣留人質的想法,他在中原布下了天羅地網,朱溫又能逃到哪裡去?
當然,朱溫也沒有辜負孔緯的好意。
他既然肯來到這裡,明擺著就已經做出了決定,這樣的選擇題對於朱溫來說並不難,就像當初背叛黃巢一樣,對於奉行精緻利己功利主義的人來說,這樣的選擇題很容易。
沉默少許,朱溫又問道:「此行洛陽,朱溫是否有性命之危?」
孔緯笑,道:「不會,聖上如果對你有殺意,你五萬部眾今晚能平安離開虎牢關嗎?聖上如果想殺你,隨時可以取你性命,你以為易定防禦使韓偓、淄青觀察使李巨川、橫海節度使劉巨容的九萬精兵是真打不下曹州?就憑袁象先的四萬州曲,憑什麼抵擋三鎮精兵?」
「聖上殺一節度使,如去一毫毛耳,何必把你騙去洛陽。」
朱溫大喜,拱手道:「全忠願為聖人、為朝廷、為大唐,效犬馬之勞!」
「那你今晚就留下過夜,明天一早啟程前往洛陽。」
洛陽紫微宮,關於如何處置朱溫的數十道奏章遞交到了李曄的桉頭。
八月十七,上詔貞觀殿。
這次會議主要有三個議題,一是如何處置即將戰敗的朱溫集團,二是如何安排戰後天下格局秩序,三是怎麼跟參與討汴的晉、趙、吳、齊、越等鎮分贓,勝利果實怎麼分配。
毫無疑問,如果客觀看待,這場大戰的本質實際上是李曄同朱溫為了爭奪勢力範圍和天下韭菜歸屬權而發生的利益衝突,狗咬狗一嘴毛,都不是好東西,無非是皇帝換誰當。
雙方一開始在政治層面進行交鋒,都高舉正統大旗,直到李狗兒傳在中原大地流傳,李曄的皇位法統和以李曄為首的利益集團遭了顛覆性挑戰,朝廷上下這才放棄了幻想,開始集中一切力量對朱溫作戰,結果也非常不錯,朱溫遭受重創,失去了同李曄爭天下的資格。
既然是分贓問題,那麼強盜之間自然可以談一談的,首先是兵部侍郎齊晉上奏此事,建議接受朱溫請降,既然朱溫已經失去了威脅,那麼可以暫時留他一命,讓他為朝廷除掉泰寧、天平、魏博、成德、盧龍諸鎮,如果繼續打下去,朱溫集團必然拚死反抗,朝廷到時候還要付出多少錢糧兵甲?國家的財政是否還能支撐得住?朝廷治下百姓是否還承受得了?
如果付出數百萬錢糧和數十萬軍民傷亡的代價只是為了去宣武殺幾十萬人,朝廷這麼做跟秦宗權又有什麼區別?宣武百姓就不是大唐子民了么?如果堅持滅了朱溫,萬一李克用先入汴州,有霸佔中原之意,朝廷是否能抵擋?如果徹底掃滅朱溫,朝廷差不多也就傾家蕩產了,將來盧龍、魏博、成德、淮南、浙西、兗海等鎮又怎麼辦?繼續打下去嗎?
對中原的籌劃從去年就成為朝廷的中心議題了,但是朝廷始終無法協調和其他各鎮的關係,證據在手,誰都承認朱溫該打,但是對無所謂王法的強藩來說,朱溫更應該救。
雖然不敢大張旗鼓救援朱溫,暗地裡偷偷援助卻不難,對這些武家政權來說,唇亡齒寒的典故是很簡單的道理,南方各鎮雖然倒向了朝廷,但大多也是抱著趁機撈好處的心思。
齊晉發言完畢后,新任軍部宰相王摶朝沙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