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失眠紀事
第二天,陸佰去了七星教育。
七星教育前台坐著的人似乎知道他的來意,不用陸佰多說,就讓他去了一間會議室。
會議室很大,有一群家長已經聚在了這裡,有站有坐,表情都很不滿,顯然,他們不能接受七星教育的停擺。
有人見陸佰一個小孩進來了,就問陸佰家長在哪裡。
陸佰說自個一人來的。
那人便把他拉到了一個維權的群里。
七星教育的負責人出來說了一通撫慰的話,但是家長里一些人很有見識,沒法被糊弄。
隨後,曾繼輝進來了。
「曾老師,我們家孩子可是沖你的名頭來的!」一個家長說。
「是啊是啊!」
「怎麼回事啊曾老師?」
家長們七嘴八舌說道。
曾繼輝走到最前頭,面色慚愧,又說了一通話。
陸佰聽出來,停擺的原因是內部有了分歧,但他語焉不詳沒說清楚,只是保證解決這個問題一定趕緊給大家複課,甚至於給他們些時間,想退課,錢也會原路奉還。
「最晚什麼時間啊?」一個家長問道。
「兩個周,最晚兩周之後!在寒假之前一定把這個問題解決!」曾繼輝說道。
他拿信譽保證,他的信譽還是值點錢的,家長們紛紛接受了,只不過,假如到時候還不行,就別怪他們上陣解決了。
這些家長們可不是什麼肯吃虧的平頭老百姓。
陸佰見狀,知道這兩周是別想著了,也不再聽後面絮絮叨叨的問答了,轉身,第一個走了。
出了門,陸佰忍不住一嘆氣。
兩周之後,期末考試的成績都出來了,再複課,濟什麼事兒?
期末考試事關分班,如果他過去了,就是魚躍龍門,尾巴一搖,渾身變了金鱗,往後是另一番天地。
蓋因在重點班上課對他的助推遠大於現在。
若是不過呢?
不過就真沒法過了。
可是,他估摸著,現在距離年級前五十,他還是差著一口氣兒,提起來過去,提不起來,那就留下。
若是別人差著氣兒,兩周是絕對提不上來的,比如關承璋,日日用功,top50依然可望不可即。
但他自信可以,方法加執行力加腦力,效率太強了,只要再加上頂級老師輔導,他就可以......
該死!
馬路邊,車水馬龍,公交車停在面前。
他站著像塊木頭,竟是不願意回去。
回去幹什麼?
去面對哪些一錯再錯的試卷?
每天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晚上還要被噩夢嚇醒?
他甚至檢討自己。和喬英子聊天時,心中的萬丈豪情,那或許是一個錯誤,或許所謂的毅力只是幻想出來的。
算了,要不去吃頓好的?找家米其林三星的店,過去只能躺在床上熬著夜,對著主播視頻里盛在骨瓷餐碟里的精緻菜肴流口水,但現在兜里的錢可以把所有的菜都點一遍。
可是,一回想起曾經熬著夜不願意迎來第二天的自己,他就心酸。
你憑什麼那麼軟弱?
「咣當!」
公交車的車門發現自己給瞎子拋媚眼,哐當關上了。司機一踩油門,車子啟動。
側面的車窗從他的眼前滑過,上面映著背後高樓上的百事可樂彩色廣告。
「砰砰砰!」一個乘客聽到了拍擊的聲音。
司機通過右後視鏡一看,剛剛發獃的少年追著車,貼得很近,用手拍擊車體。
嚇得司機趕緊剎車,打開車門,沖陸佰喊道:「小子,你幹什麼!不要命啦!」
陸佰喘了兩口粗氣,上了車,不說話。
刷了卡,找到空位坐下,沉默著,一路坐到書香雅苑。
他不願放棄。
但是,事與願違,陸佰的失眠從今晚開始了。
......
連著幾天過去,方老師察覺到了陸佰的不對勁,任課老師們都察覺了陸佰的不對勁,上課眼神飄忽,精神狀態很差,不復之前的專註。
方老師找了他談話,卻談不出來什麼,他去問齊老師,齊老師詳細聽了,沉思良久,才說,我知道了,我和他談談吧,有個學生跟他一樣。
於是陸佰再次被叫到了辦公室,這次卻是物理辦公室,齊老師等著他。
齊老師當頭說道:「進步的速度下來了?不要焦慮,心態要放平和。」
陸佰點了點頭,只說:「是。」
齊老師心知他是進度不似之前那般快,但自己也無法使他快起來,便跟他講道理。
「古人說學如逆水行舟,這個比喻很有道理,但我覺得還有一個更好的比方。你還記得氧的解離曲線嗎?一條s線。我認為這也可以是進步的曲線。」
他在紙上建了坐標系,畫出類似的曲線。
「橫坐標是學力,縱坐標是成績。在成績很差的時候,想要明顯的提升分數,需要花上很多時間和力氣,因為在這部分的人很無知,基礎太差陋習太多,心浮氣躁,甚至智商也可能低於平均值,想提升要克服很多東西,這一階段,想靠自己爬出來,近乎天方夜譚,若無特別的造化,他們的未來註定悲觀。」
「但是,如果進入下一階段,就會豁然開朗。」
「這一階段,他們衝破了底層厚厚的黑暗,終於見到光明。斜率陡然提高,他們來到了學習的甜區。隨著最基本知識的補全,他們擁有了所謂『常識』的東西,補全了最基本常識,他們隨後學到的東西終於能直觀的轉化為成績的提高,這一段,是他們進步最快的地方,也是他們最積極的時候,因為這時學習是積極的正反饋。」
「比如函數的求導,比如物理的......」
「也許他們無法解出構思巧妙的題目,也許因為考慮不周而出現低級錯誤,但較之以前,他們能明顯感覺到成績巨大的提升。」
「當他們興高采烈,一往無前的進步時,他們會來到下一個階段。」
齊老師指著曲線那綿長的后線。
「迷茫的、看不到頭的平台期。」
「隨著把簡單的知識吃掉之後,留給他們的只有真正的硬骨頭了,細節、深度、廣度、之前粗放的做法留下的漏洞等等,以及真正的思維能力的增長和邊界的突破,無數問題撲面而來。」
說著齊老師看向陸佰,陸佰表情沉默,似乎在對著延長到無限遠處的S線發獃。
齊老師只道他一時接受不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將這紙給了他,讓他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有什麼問題再來找他。
陸佰卻還是沉默。
他剛剛想了想,才說了一個「是」。
但他的焦慮和失眠,不是因為學習進度慢下來了,而是宋倩告訴他成不了。
也不是因為宋倩說他成不了,而是新找了很厲害的老師不教他了。
也不是因為新找的老師不教他,而是老師不來他學得太慢。
繞來繞去,還是他學得太慢。
可是慢與慢之間又不同。
第一個慢他睡得著覺。
為第二個慢,他睡不著。
雖然和齊老師想的不同,但是齊老師這一頓話,也讓陸佰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已經差勁到了老師們都已發現的地步。
不能不睡覺哇,失眠會把一切都毀了。
他想辦法。
於是便謝了齊老師,離開了物理辦公室,轉身去了數學辦公室,和班主任請了假。
方老師見陸佰來找他,以為齊老師真給了陸佰什麼啟迪,心中高興,也不仔細問幹什麼,就讓陸佰走了。
陸佰出了學校,也不等公交不坐地鐵,打了輛出租,直奔旁邊的一家超大型三甲醫院。
到了醫院,在車上他用微信小程序掛了號,下了車,便直奔門診樓,等著叫號。
「陸佰?」
陸佰一抬頭,季楊楊站在他旁邊,帶著個針織帽,露出來的頭皮光禿禿的,沒有頭髮。
季楊楊和陸佰都驚奇於對方為什麼在醫院。
陸佰看到季楊楊一手挽著他的媽媽,一個面目憔悴的中年婦人,季楊楊的媽媽緊緊挽著兒子依靠著他。
季楊楊說道:「我帶我媽過來複查,你怎麼了?」
陸佰說道:「失眠了,過來開點葯。」
說著話,季勝利過來了,手裡拿著挂號的票,說道:「楊楊,你這一手還真厲害,我以前真不知道網路挂號那麼方便。」
對於這種誇獎,季楊楊無奈說道:「爸,微信上搜搜就知道了,這算什麼啊。」
不過季楊楊對他爸爸的態度明顯好了許多。
不只是他爸在法拉利事件之後向他道歉,還是因為即使妻子重病也不動用人脈插隊搞特權。
也不只是因為季勝利不搞特權,還因為日理萬機的季勝利請了假,陪著妻子一起來排隊複診。
若是季區長一邊鐵面無私一邊讓患癌的劉靜一人排隊,那季楊楊也不會這樣。
「咱們要不先去那邊坐著......」季勝利心疼妻子,這樣說道。
劉靜卻說道:「站站挺好,我可沒那麼虛弱。」
季勝利從善如流連連說道:「好好好!這是......」
「我同學,陸佰。」
「季叔叔好,阿姨好。」陸佰像個禮貌的高中生。
「哦!我知道你!」劉靜驚喜說道,「你就是期中考試提升了二百多分的同學吧!我還聽楊楊提到過你,說你到了平行班之後還很厲害,現在是年級前百?你睡不好嗎?」
陸佰說道:「最近有點失眠,影響學習,所以過來看看。」
劉靜關切地說道:「如果失眠,可以改變下生活方式,多多運動什麼的,盡量不要吃藥啊。」
劉靜眼裡,這個和兒子一樣大的小孩也是個病人,她也是個脆弱的病人,所以說話很關切。
這時,喇叭里傳來了劉靜的名字,她所掛的醫生,下一個號就要輪到她了。
於是他們一家三人就去門口等著了。
過了二十多分鐘也到陸佰了,陸佰掛的是精神心理科門診。
「怎麼不好?」
「失眠。」
「十七歲?」
「對。」
「你家長呢?」大夫說道,他見多了孩子來找他看病,但多都是家長領來的,小孩一人來的,還是少見。
「他們在國外。」
「哦......」大夫皺了皺眉。
精神心理疾病,與原生家庭關係極大極大,既有基因層面的原因,也有家庭環境的原因。
小孩說抑鬱不想上學,非要他去他就拿小刀划胳臂,家長拉著小孩來看病,想治好著不想上學的病,卻不知道,這病不在不想上學上,也不在小刀自殘上,裡面一層又一層剝開,根兒在他們身上。
那失眠呢?
「為什麼失眠?」
「焦慮,我高三要高考了。」
「就為了這個?你之前也失眠嗎?」
他這一問,讓陸佰覺得他有本事來了,不為這個。
但陸佰不想多講,只說道:「最近才失眠的,因為期末考試也近了嘛。」
患者這麼說,讓大夫放下心,笑了,拉起家常來:「小夥子,成績怎麼樣啊?要保持平常心,高考也沒有那麼重要,正常發揮無愧於己就行了。」
陸佰心知,這是北大系醫院,這大夫風華正茂,恐怕是北京醫學院併入北大之後考上的,這也是個北大的學霸。
「我給你開盒安眠藥吧,不要依賴它,最好還是靠自己睡著,這高考就在那裡,你想也是這樣,不想也是這樣,不以你的意志改變,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明白。」
「不給你多開,一盒,佐匹克隆吧,這個副作用比阿普唑侖少點,睡前半個小時一片。」
陸佰神情一滯:「這葯有什麼副作用嗎?影響學習嗎?」
大夫說道:「小夥子,先別管學習不學習了,學習是為了生活,你不能為了學習而影響生活啊,這是本末倒置你明白吧!」
「好的,謝謝您。」
陸佰拿著大夫開的單子,取了佐匹克隆一盒,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說明書來,邊走邊看,看它的副作用。
「18歲以下兒童及青少年患者用藥的安全有效性尚未確立。」
「夢魘、激動、意思模糊狀態......」
他的臉色變了變。
吃安眠藥是為了睡好覺,睡好覺是為了學習有效率。
如果吃了安眠藥,影響他第二天的學習效率,吃它幹什麼?
不過,即使有副作用,也比失眠的效率高。
只是,想恢復之前的狀態是不可能了吧?
他握著藥盒的手緊了緊。
出了醫院,站在路邊。
隆冬季節,寒風冷冽,一輛輛汽車從眼前飛馳而過。
無人知曉,他只是一個過客。
不知怎麼,他的心裡生出一陣悲愴與憤怒。
就連停在眼前的公交也任它駛離。
「陸佰!」
一輛黑色沃爾沃停在他身前。
落了車窗,露出季楊楊的臉,看到了他手裡藥盒,說道:「拿到了?我們一起回去?」
陸佰搖搖頭,婉拒了。
黑色的沃爾沃重新升上車窗,融入車流之中。
又來了一輛公交,陸佰卻看也不看,轉身就走,朝著他來時的方向。
步子越邁越大,越走越快,變成了小跑。
小跑越來越快,變成了快跑。
陸佰甩開了肩膀,甩開了步子,在京城乾燥又冷冽的寒冬中奔跑著,朝著他來時的方向。
「咦!那不是小陸嘛。」車子堵在了車流中,劉靜指著人行道上奔跑的陸佰說道。
「是啊。」季楊楊說道。
至今季楊楊也沒忘掉陸佰那時奔跑著的姿態。
像一隻落魄的狗,又像一頭雄壯的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