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鼓定音(三)
好在與會諸公堪稱學富五車,體會的意思雖各有偏差而已,唯有一點共識尚能明白透徹,那就是獻王說這些慰勉之言,無非是希望每位臣僚都能各安其位,上下同心,不因小事而生薺蒂,影響反清平逆的恢復大業。
付明隔了一小會兒,方才含笑道:「薛帥,還不快給姜先生道聲不是」。事實上,之所以要褒揚薛雲飛,卻是為了安撫諸位老臣,若是只贊姜曰廣,薛雲飛或許會服,但以姜的脾性,卻會以為獻王是把薛當做嫡系,嫌隙只會更大,與獻王也漸會離心離德。為君之道,總在制衡。
馭臣之道,重在得其心。總之,一番如春風撲面的話語過後,人人心中都感到慰貼,那舒服是滋潤到了骨子裡啦。在座的人都未曾料到,君臣之間的風雲際會與默契,竟能如此動人心魄。薛雲飛也有同感,他似乎已能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人生正按著理想的路線一步步走向頂峰。
然而,薛雲飛畢竟只是一位天才的軍事統帥,在軍事上他有敏銳的洞察力,在政治上卻顯現出難以想象的幼稚,甚至是十足的白痴,這在歷代將帥中不乏先例。他們自以為一切榮耀、地位、權力、威望,都是他們在槍林箭雨中真刀真槍打出來的,他們完全受之無愧,卻唯獨不曉得這一切,對自以為「天授君權」而以「天子」自許的君主而言,只是予取予奪的籌碼而已。
綠林好漢出身的薛雲飛,衡量人、事、物的標準有的時候還停留在江湖義氣的層次上,就比如說與獻王的關係,在他心中以「救命恩人」自重的時候少,倒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情感多一些。然而這種普通人之間才可能產生的崇高感情與信條,放到以帝王術馭將的獻王身上,可就大錯特錯,甚至錯盡錯絕了。
好在付明自己在一段時期的衝鋒陷陣中形成了威望、自信與才幹,自以為對再能幹的文臣武將也能夠收發如意、擺布自如。否則,局面早晚有一天會不堪收拾。
這一切在薛雲飛一向服膺的封義銘眼中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方才迫不得已喝斥將軍向獻王請罪。在與座諸君中,也獨有這位封義銘對付明的話沒有產生那麼多的感動,因為以獻王暴躁的性格,竟然沒有怪罪文武駕前爭訟,這在從前是絕計不可能的。獻王愈是不發怒,或許藏在心中疑忌就會越多。因為搭救永王一事,已官至軍機處首席的封義銘雖被委以重任,恩遇有加,似乎獻王的信任仍一如從前。但那層隔膜已經生成,就不易揭去,這其間封義銘的為臣之道是「千當萬當,不如一默」,而獻王偏偏心機深刻,也不去談這件事情,是以再沒有了從前與獻王一道議事時水乳交融的感覺。封義銘有時回想起在嵩山時教學相長的日子,恍若隔日,卻再難找回那份彼此無猜、亦師變友的貼心了。
此刻,封義銘身側的薛雲飛聽到獻王的吩咐,只稍愣了一下,就站起身要賠禮。姜曰廣那邊卻沉著臉,搶先說道:「將軍不必客氣。」
付明滿意地點點頭,身子向後倚到了椅子的靠背上,說道:「諸公乃當代俊彥,孤以為集思廣益,不難想出上上之策,大家不妨再敞開心扉,發動心智,談談解決之道。」
徐石麒剛才的話只說了一半,這時他高聲應道:「殿下大可不必向潞王拱手,現今神州板蕩,臣說句該死的話,倘若戰事禍及連年,稱孤道寡者尚不知有幾人許!」
語及此處,徐石麒看了獻王一眼,獻王也在盯著他,不過顯然對他敢於說出這句重話也頗為震驚的獻王還是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殿下,臣以為必須承認這個現實。諸候割據之勢成,則綱紀倫法是所不成,亂世最寶貴的是人才與實力。現今殿下擁兵淮上,虎視江東,猛將如雲,謀臣如雨,豈可隨意拱手南向」。徐石麒的表現令付明當真是刮目相看,這番「離經叛道」的話若是宋獻策、陳邦之輩經營權術的幕僚說出斷不會讓他如此側目。
「將予取之,必先與之。殿下眼前最緊要的無非錢、糧、人心三者,可予取此三者,殿下應向南京闡明三不:一不稱帝;二不稱臣;三不過江。就是說他潞王登基做皇帝,殿下可以任由他做去。但江北執政之獻王府,對他這個自封的皇帝,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天下公道自在人心,於此國家危亡之際,殿下志在恢復祖宗江山,絕計不會重又打過江去,自亂家門。有了這『三不』,殿下方有三要:一要白銀;二要糧草;三要奸臣錢謙益。這『三要』也有說法,殿下弔民伐罪,進取中原,大軍以數十萬計,需要糧餉。兩淮貧瘠,百姓嗷嗷待哺,殿下要得民心,也需要糧餉方能開倉濟糧。若取下中州,則軍民耗用,更需要糧餉。更何況,以潞藩、鄭候之小人心,必不以大丈夫功名心看事物。此輩皆以為人生在世,無非功名利祿,殿下既已放棄九五之尊,自然要有交換之條件,這樣下來,也只有多要錢糧才能讓南京放心。江南富庶,殿下盡可下海口吃進。老臣再說一次該殺頭的話,殿下不要,也盡被南京君臣剝盤殆盡,何必肥及他人。」
徐石麒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稍息時發現眾人無不吃驚地望著自己,獻王也在沉思中。上文提過他是位已經過耳順之年的老臣,但時局之判斷卻較史、姜之流閣臣更明白中肯,方略也更犀利直接,史、姜輩雖則知曉徐某能謀善斷,卻沒料到他的思路先己如此之多,無論同意與否,心中都是暗自驚奇。
在這個時刻,會議的焦點就是徐石麒,大家都在洗耳恭聽他的下文,沒人注意到天色已經漸漸黯淡,也沒人注意會議室的門就在這時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角。
付明坐的位置正對著門,隨著那道門縫越張越大,他終於發現了從門縫中伸進的明月的小腦袋。
明月是本次會議中唯一可以出入會議室的侍從,冬日裡黑天得早,他這是趁會議間歇,要來點燈送水。付明偷眼看去,發現獻王只是威嚴地瞪了自己一眼,心裡立即知道可以進入,瘦小的身影很快就穿梭在與會的高官們周圍。八盞料絲宮燈(即玻璃做的宮燈)點亮后把足有二十見方的大屋子照得有如白晝,也讓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新沏的茶壺邊升騰起來的裊裊輕煙。
付明看著如煙似霧的蒸氣,眼光流轉在列座諸位面寵上,心中漸似明鏡一般,徐石麒的「三要三不要」確是應急的好策略,有理有節,雖細節上尚待推敲,但大致的方略卻可以全盤採用。只是,這位老大人竟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出如此系統的方案出來,實是令人嘖嘖稱嘆。難道是此前有過計議?或是留守揚州的張慎言、解學龍也知道了這一消息,然後一起討論出來這個結果。如此看來,張、解、徐三位品階上略低於史、高、姜,頭腦上卻靈活得多了,的確是些務實銳治的循吏,比起軍機處經驗欠豐的封、楊諸君可能更堪重用。
待明月退出后,付明沉聲說道:「徐大人可知曉錢謙益與鄭候長子鄭森有師生之誼,南京眼下南安秉政,如果強要錢謙益,是否會令鄭候難堪,破壞和議。」
徐石麒嘆了口氣,說道:「臣素知錢逆與鄭候淵源,只是慶父不除,魯難未已!」
付明聽他引用了一句掌故,頗有些愕然道:「這個錢謙益只是個書生,手無任何實權,竟有這麼大的能量?」
徐石麒慨然道:「殿下有所不知,日前殿下事關南都巨變的宣諭廣布江南,就是這廝組織人手擬文反駁,撓亂朝野視聽,搞得黑白顛倒,士民難辯真偽。現如今南京留守諸臣中再無有人望之大臣,只有這個錢受之(註:錢謙益表字),江左謬譽之為」士林領袖「,面忠實奸,表善里惡,心機之狡猾無異於大奸大惡。鄭候行武出身,初秉朝政,千頭萬緒,或未意料一介書生於其有何重要。若能促其將錢謙益縛出,無異於折其翼,斷其肢,是為我主之大幸,南京之大不幸哉。」
付明向眾人問道:「都來議議徐先生此策如何?」
群臣目光自然而然地向史可法聚攏,畢竟在獻王陣營中這位「南渡第一重臣」是首輔級的人物,一言一行都影響頗重。
史可法焉能不懂眾人的心思,只是他前番同意向南京稱臣,這時雖說心中認同徐石麒的策略,可也不便再立即表態,便沉聲回道:「殿下,臣等謹獻二策,實大同而小異,然君臣名份,關乎國體。謀在於眾,而斷在於獨。還請殿下欽定!」
付明見這位「社稷重臣」竟當眾把球給踢了回來,心道:如此不敢擔當,何以堪當大任!隨即沒留情面地冷笑道:「前些天,領禮部侍郎銜前往廣西招撫瞿式耜的周鑣,給孤上了一道奏章。他與王鐸、袁繼咸兩位老先生在武昌分手后,繼續南下,至岳州遇到了一個人。」
群臣聽得糊塗,不明白這好好的議事,怎麼又談起周鑣來。不過經獻王這一提起,也使眾人惦記起湖廣以至廣西的反正是否得手,倘若王、袁、周諸臣能得成功,則不惟湖廣,乃至兩廣、雲貴,甚或以米倉著稱的江西均有可能歸附獻王,那樣的話局面自然大大不同。
付明又喝了一口葯湯,繼續說道:「此人叫做張同敞,乃已故萬曆年間首輔張太岳的曾孫,崇禎十三年時,先帝親授中書舍人。那年孤還甚幼,未及出閣,與皇弟等頑皮,在大殿前喧鬧。先帝經過,把孤帶到御書房罰跪,訓斥教育,嘗言萬曆初年神祖皇帝舊事,說那張太傅雖為人臣,但對幼君教授嚴格,是位良師。孤現今思來,良師倒也未必,不過張居正勇於任事,以天下為己任的勇氣跟風範,卻值得今日大臣們學習。諸位聽孤說這些,心中想什麼,孤都知道。的確,國家到了艱難的時刻才想起往日的功臣,朝廷有虧負良臣者多矣。然逢今亂世,也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啊。時至今時今日,孤也難忘先帝那日撫髀所言:」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時相一也『,此言也道盡孤之求賢若渴之切切心哉。「
說了一大圈,眾臣都覺得臉上無光,尤其是史可法,深為適才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答道:「殿下訓戒得是,若依老臣心,為殿下千秋計,還是徐大人的策略更見可行。」
付明搖頭道:「史先生差矣,孤不是在訓戒,是在說一番大實話。既然諸位沒有意見,那就按徐先生的策略行事。只是錢謙益一事,可頗有些扎手啊。」
解學龍斷言道:「殿下予求江南士子心,必去錢而後方可。臣願奉詔南下應天府,與敵周旋,為我主謀得最大利益。」
付明沒想到會有人搶這差事,聽得一愣,就聽姜曰廣搶著說道:「殿下還是讓老臣去吧,江左形勢,老臣比較熟悉。更何況,臣與南安候也算有些交情,南安封伯時,正要仆代天擬詔」。
旁邊的高弘圖見老友如此好勝,便笑道:「居公勿急,某亦願往。」
付明心中非常感動,這可不是件什麼好差事,自己兵鋒明擺著在短期內難抵江南,誰曉得那南安候會不會突然翻臉不認人,這幾位大人真是好膽色!都是忠誠之士,他見眾人神情,怕會有人再來搶做,便急忙把手一揮,沉聲道:「諸位莫急,這裡還有一個計較。鄭南安是軍人出身,依中央情報局的報告,此人端的是吃硬不吃軟,若我們主動去與他和談,不會有任何主動可言,因此我們要等,要以戰促和。」
說到這兒,付明再難抑制胸腔的癢覺,輕聲咳嗽了起來,這一咳不要急,急促而連綿得竟持續了好一會兒。群臣面面相覷,都聽說獻王率兵出南京時受過內傷,沒想到過了半個月,仍未好轉。事實上,謝希真在付明身邊時,這病本來見強,但不知為何,自打「第一劍」走後不久,就開始輕咳,有時竟會喘不上氣來。付明懷疑自己的肺在剛出南京的那場夜戰中被箭刺穿過,如果真是肺病,在這個時代可是不治之症。
只因戰事緊急,他也就想不了那麼多,強捱著打完整個兩淮戰役后,精神上的集中力一降下來,病就更重了。沒到鳳陽來時,也在淮安找過幾位名醫,開得都是補方,沒有謝希真配得湯藥來得及時,喝一點,便能捱一陣子。只是這葯喝得越多,病卻越重起來。
如同摳心挖肺地咳嗽總算過去了,付明感覺沒那麼癢了,可是來自肺氣管的劇烈撕痛感讓他著實難過,只好喝了口湯藥壓一下。那湯入口后,果然靈驗,如同甘霖澆灌久涸的大地,令他好過了些。但當付明把掩口的白色絲巾收起時,赫然發現白巾上刺目的鮮紅,心中這一驚非同小可,瞬息間甚至有全身冰涼的感覺。
付明迅速收起絲巾,心中泛起絲絲悲涼,真的是肺病!這病在當時,需要靜養調治,即使調養得當,也免不了在短期內死亡的命運。付明不是怕死,只是壯志未酬身先殞,讓他難以甘心,心中不由得苦道:人算不如天算,自己還有多少事要做,還有多少宏圖未展,難道這就是宿命?好在他是個素有急智的人,曉得不能耽擱太久,讓大臣們更加驚疑,佯裝無礙道:「孤偶感風寒,加之出南京後身子一直不爽,是以急咳,讓先生們見笑了。」
「臣等不敢」,諸位臣工有知道得多一些,有不曉得獻王病情的,總之,親眼看到主公身體如此贏弱,都擔心至極。眼看著獻王將是位大明百年來難得一出的聰睿英武的皇帝,中興大業,已見曙光,可不能再出什麼變故。這時就聽獻王繼續說道:「孤前些日子,擢任祁彪佳為操江總督,由孤心腹施琅為佐貳,收集江北現有船帆,鍛練水師,扼守江北防線,以防南軍北上。如今小有所成,雖說難在一時間堪當大任,但佯攻還略有成算。至於大臣到南京講和行期,孤看還是等南京方面的消息。」
說到這兒,獻王的眼光瞟向薛雲飛,「現如今的糧餉支撐兩三個月還不成問題,所以軍事上,目前首要的任務是:新組建的近衛師各部鍛練成伍。兵法云:『毋恃敵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薛將軍那邊還需努力。軍機處這邊一面要督促整合練兵,一面配合近衛師後勤、政訓二部照顧好官兵的衣穿住行、嚴明軍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