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海客談營州 第三十五章 無悔一死
望著那遍布手臂的淤青與疤痕,白澤默然無語。
身披紅衣的美人也並不期待他的回應,只是扭頭朝向燃燒的榕樹。火光映照之下,她的側顏線條優美、沒有半點瑕疵。
「白澤,這就是我從孫家得到的。」她將袖子放下,露出了一個極盡嘲諷的笑容,「我八歲離鄉,寄人籬下七年有餘。嫁給孫禮的時候,我以為自己這輩子總算有了歸宿,有了讓我落腳的居所。此後餘生孝親敬老、相夫教子,也不算白來這一世……哼,可惜是我想的太美了些。」
「我以為只要我做好妻子該做的一切,就能換來丈夫、換來婆家的真心對待。所以大姑的跋扈、婆婆的牢騷、公爹的私下輕薄、丈夫的惡言相向、毆打羞辱,我都忍受了。為了孫禮的顏面,我默默攬下不育的罪過。結果呢,我弟弟在戰場上音訊全無,他們沒有半分表示,連一句寬慰都沒有!如今竟還想休了我……」
「十七年夫妻,情薄如紙。當年許我終生,如今棄如敝履。」
「白澤,你看我,不可憐嗎。」
樹妖的結界破碎,衝天火光照亮半城,孫府之外人聲漸起。
「這世人啊,嘴上說的都是千年修得共枕眠,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麼偏我余槐,嘔心瀝血、隱忍克己,十七年光陰沒換來半分恩情,倒換來一紙休書。」
「天下之大,於你們男兒來說是一片天高海闊。可對我一個被圈養了十七年的女子而言,卻是無間地獄。」
「如今,便是與我同床而卧十七年的丈夫,要親手把我推進地獄里去。」
說著,余槐的目光正落在孫禮燃燒的頭顱上,從那目光里,白澤感覺不到任何情感——悲傷、憤怒、恨意、痛快,都沒有。
只是一片空洞虛無。
「好在老天開眼,讓我無意間得到了它,」語調忽然輕快了些,余槐抬手指向自己胸口,指向那些寄生在她身體上的枯藤。
白澤蹙眉凝視——透視之下,一顆紅豆大小的妖異種子正寄宿在余槐心臟上,藤蔓纏繞心臟,並破體而出攀附在她的蒼白皮膚上。
余槐垂下眼睛,聲音越發地低沉下去:「這神丹讓我得到神通,讓我可以與榕樹之靈合二為一。我不懂你們那些什麼天罡地煞的東西,我只知道它能保護我,像我弟弟一樣保護我。」
所以那樹妖才有名字,才會隨著余槐的心愿而成,綠袍玉帶、英俊瀟洒。
那便是余槐幻想中,活到現在的弟弟的模樣。
孫府大院里是前所未有的靜謐,除卻樹木燃燒的噼啪聲外再沒有別的聲音。
「我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已經與妖邪無疑。好在我一點都不後悔——被孫家人丟棄,對我來說同樣是萬劫不復。與其繼續忍受,倒不如殺他個乾淨,自己痛快一回。」
說罷,余槐忽然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昂首闊步向著燃燒的火樹走去。
「至於怎麼死,也要我自己說了算!」
白澤扭頭看向賈子英——妖樹被焚、化身破滅,作為操控者的余槐此時應該也是一損俱損、真元耗盡。現在只要出手,必能將其活捉。
但是賈子英搖了搖頭,示意不用阻攔。
於是在二人注視下,余槐走向火樹,走入烈焰之中,不見了蹤影。
緊接著,燃燒的榕樹倒塌下去,大片的火星在轟鳴聲中飛舞而起,就彷彿是那女人倔強而悲苦的魂靈,消失於凄冷夜空。
……
東陽城北城頭上,一人正獨自飲酒。
冷風迎面而來,吹得那人身上黑袍迎風招展,隱約可見其懷中有一桿長槍,靠肩頭豎著,斜指天穹。
身後傳來一陣風聲,氣喘吁吁的聲音緊跟著響起:「贏、贏了!」
說話的是個少年,聲線乾淨清朗,只是喘得厲害:「師姐,他們贏了!」
「你的輕功還得再練,才跑這麼幾步就累成這樣。」被稱為師姐的女人將酒葫蘆塞上,拄著槍站了起來。她聲音清冷,有種故意壓低聲調的嚴肅感,但是並不做作。
少年聞言窘迫,連忙開口辯解:「我這是急著把消息告訴你,所以才喘。不然貽誤軍機,非同小可!」
他怕解釋得還不夠好,又上前幾步雙手合十哀求道:「好師姐,你別跟師父告狀,不然我又得背著那三百斤的鐵鎖去爬天芒山啦!」
女人的聲音里有了些笑意:「我不告訴師父你也得勤修苦練,不然等你到跟我這麼大,功力時反而不如我,你不羞?」
少年吹了下額前頭髮,無奈聳肩:「有什麼好羞的,誰不知道師姐你是天縱奇才,我想要趕上你,下輩子都夠嗆,得下下輩子!」
「哪有什麼天縱奇才,外人沒見識,亂說罷了。」
說話間,籠罩東陽城三五日的陰雲忽然散去。
朗月當空,月光皎潔。
朦朧之下,身段修長的女子顯露真容。勻稱的鵝蛋臉上,兩道柳眉細長,一雙鳳眼微吊,稜角分明、拒人千里的冷艷容貌,與她聲音簡直不能更加合適。
「師姐,這邊事情解決,咱們該回洛雲了吧?」
神都洛雲,太蒼京師。
「你可以回去復命了,不過我還不能回去。」
「啊?為什麼?」
「師父另外給我安排了事情,我得去一趟東武城。」少女說著,將酒葫蘆挑在了槍頭上,「這東陽城裡鬧出個地煞境的妖怪倒是小事,只是此事背後恐怕還有黑手,斬草除根方能一勞永逸,所以師父差我查下去。」
「師姐你說錯啦,那個樹妖有天罡境嘞!」
姑娘聞言眯了下眼睛,丹鳳眼梢射出一絲寒意:「天罡境?有那麼高?」
「我雖然功力不如你,但對手是什麼境界我好歹能覺察得出來——不僅是天罡境,還是甲等巔峰的大天罡!」
「是么?那個賈子英只有天罡乙等,難道另一人……」
微風拂過,佳人的鑲銀雲紋黑袍、高高紮起的及腰馬尾辮都晃動起來。
「聽說是賈子英的同鄉,叫白澤,是前東齊戶部尚書白正明的三兒子。哦對了,他大哥,白溫!」
「禮部郎中白君謙……」自言自語之中,她的嘴角忽然勾勒出一絲笑意。
「這一家子,各個都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