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徐韞節,我爸沒了
從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程阮像是被激起了什麼保護機制,神情僵硬而淡漠,唇瓣緊緊抿著,一隻手反握住程宥揚的手,用盡全力攥緊了他的手指。
病房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血腥味。
程阮屏住呼吸,腳步似釘在原地,眼皮慢速掀起,朝病床上的人看去。
不遠處,男人全身插滿了各種管子,程阮看不到他的臉,她視線一轉,在白色被褥上掃過,意外發現男人雙腿處的被褥……往下塌陷著。
程阮心臟猛的一陣抽痛,目光獃滯的望著那塊塌陷的地方,一時間,連呼吸都不會了,憋的臉通紅。
他的腿呢?
程榮山的腿呢?
程阮開始喘不過氣來,她無措、她驚詫,她嘴巴張開一條縫,急促的呼吸了兩下。
她想到一種可能,那個念頭一起來,她頓時雙腿一軟,差點沒站住。
還好程宥揚在一側及時扶住了她。
一時間,程阮沒再往前走半步,她沒動,也不讓程宥揚亂動,像抓住最後一顆救命稻草,她死死攥著他的手。
程宥揚將她的反應看在眼底,他虛抱了她一下,手掌覆在她後腦勺,鮮少露出了溫柔姿態,「別怕。」
程阮搖搖頭,她想說她沒怕,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程榮山。
二人的動靜不大也不小,但足夠讓程榮山察覺到他們的到來。
病床上,他面色慘白,速度極慢的睜開眼睛,動作艱難的挪動了下頭部,朝他們二人看來。
緊接著,他展顏一笑,聲音虛弱:「阮阮,你來了……」
這一刻,程榮山還在笑著。
程阮沒再往前走,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視線,努力讓自己看上去絲毫不在意,她問程榮山:「為什麼綁架趙宣芮?」
程榮山笑著看她,聲音斷斷續續的回答:「她、她威脅了我女兒的幸福,我當然……當然不能容她,況且,我……還沒為你做過什麼。」
「女兒?」程阮閉了閉眼,神情有悲,「程榮山,你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如果不是因為我和程宥揚都是葉蕙的孩子,你會管我?你還會像現在一樣口口聲聲為了我?還是說,你以前做過的那些事,你都忘了?」
程阮的質問,令程榮山啞口無言。
程阮沒得到回答,快速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挪開視線,「你忘了……我可沒忘。」她說。
她身側,程宥揚忽然低眸掃了眼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他能感覺到,她手心出了汗。
是緊張……還是害怕?害怕見到程榮山現在的樣子,還是害怕程榮山撐不過去?
「我對不起你。」
程榮山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片刻,一旦語速過急,便會呼吸不上來。
「不管、不管你信不信,」他對程阮說,「哪怕你不是程家的孩子,我也沒想過、沒想過真的要傷害你……而且,從一開始、我就給你找好了後路……」
聽著他的話,程阮身體在小幅度顫抖,她努力控制著自己,搖頭道:「我不會原諒你的。」
病床上,男人臉上依舊帶著淺淡的笑意,他似乎也沒指望自己的女兒能原諒他,他還在笑著,沒有為程阮的話所影響。
他開始回憶道:「第一次帶你回程家的時候,你還那麼小……那麼軟……」
說著,他似乎想比劃一下,可試了很多次,手臂都很難抬起。
次數一多,他便放棄了。
「轉眼間,就該嫁人了,可惜,我看不到了……」他語氣頗為遺憾。
程阮閉了閉眼,眼睛酸澀的厲害。
程榮山望著他們,似乎要把兩個人的模樣刻進眼底,怎麼看也看不夠。
他注意到兩個人牽著的手,面上緩緩露出一抹虛弱而欣慰的笑容。
「宥揚,照顧好你妹妹……她受了太多苦。」他囑咐程宥揚。
程宥揚看了眼程阮,後者也恰好朝他看來,二人目光對視一瞬,他輕抿起唇,道:「我知道。」
「我走後,你們兄妹倆就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親,過去的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們要相互扶持,宥揚,你是哥哥,平時,一定要多包容你妹妹。」
程榮山說話聲音越來虛弱,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現在的身體狀況。
他知道,他活不久了。
「宥揚啊,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怨恨我沒能給你媽媽正名……」當初,因為迫不得已,他把程宥揚過繼到了她早逝的兄長名下,甚至連葉蕙也……
「沒有,那些事都過去了。」程宥揚早就看開了。
不知想到什麼,程榮山神情變了變,目光越過兩人,看向房門的方向。
他問:「程鳶來了嗎?」
程阮沒說話,靜靜的待在程宥揚身後,程宥揚看了看她,思忖片刻,回答程榮山:「在外面。」
程榮山收回視線,望著天花板,神情看不出悲喜。
須臾,他說:「叫程鳶進來,臨死前,我想再看看我和她的孩子。」
這個『她』指的是誰,在場的人心裡都有數。
程阮聽著忽然很想笑,她覺得可悲,替方舒琦覺得可悲。
方舒琦愛了程榮山那麼多年,活著的時候沒有得到絲毫尊重,現在才剛死,那個口口聲聲不愛她的男人就開始展露對她的思念……
程榮山聲音虛弱,音量自然大不到哪去,他對二人重複了遍,「去叫……叫她……」
「咳咳咳——」
話沒說完,程榮山忽然咳個不停,甚至開始吐血。
程宥揚忙上前查看。
程阮還站著原地沒動,她像是嚇傻了,望著男人虛弱的模樣、殘軀的身軀,終於終於,她忍不住落下了淚水。
程榮山的目光還望著她所站的方向,在程阮的注視下,他的眼神一點一點變得混散。
忽然,他對著她身後的虛空露出一抹輕鬆的笑容,連聲音也沾染了幾分輕柔,「你來接我了……對不起,方舒琦,對不起……謝謝你,還肯來見我……」
說著,一滴眼淚無聲劃過男人眼角,順著肌膚,浸濕枕頭。
病床上,男人艱難而固執的抬起手,似乎想努力抓住什麼東西。
望著這一幕,淚水模糊了程阮的視線,在她什麼都看不清的時候,視野中那個艱難舉起的手臂像是頓時失去所有力氣一般,重重垂落在了床榻上。
隨著男人手臂垂下,程宥揚按響了呼叫鈴,程阮的淚水越流越凶,無意識喃喃出聲:「爸……」
程阮幾乎整個人撲向前,她不敢碰他,不敢去看他的那雙腿,她只敢輕輕觸碰他的臉頰。
皮膚是軟的,她爸身體還熱著。
程阮伸手輕輕晃了晃這個把她一手帶大的男人,他為什麼不說話了?
明明身體還有溫度,明明剛才還在囑咐她和程宥揚好好相處,明明上次見面他還好好的站在她面前。
不是說要看她出嫁嗎?不是說好不會再傷害她了嗎?
「……爸!」
程阮找到程榮山的手,緊緊攥住,一邊揉搓他的手不讓他身體涼下去,一邊不斷和他講話:「我原諒你了,你醒醒好不好,我原諒你了……」
「爸,你別這麼早就離開我,你別丟下我,你知道,我從小最依賴你了,我離不開你!」
「……你不能這樣,你快醒醒……你說過你要看著我結婚的……」
「阮阮……」程宥揚在一邊阻止住程阮幾近失態的舉動,「別這樣。」
徐韞節在醫護人員身後跟著進來的時候,看到程阮正被程宥揚抱在懷裡,臉上掛滿了淚痕。
他視線微凝,掃向病床上早已沒了生氣的人。
儘管醫生護士在搶救,可在場人都清楚,程榮山活不過來了。
他原本想從程宥揚懷裡接過程阮,但見到程阮無助的緊緊依靠著程宥揚的樣子,徐韞節沒再上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程阮有多缺愛,有多需要親情。
無論她平時再怎麼嘴硬,無論她再怎麼表現出她不需要程家人的模樣,都無法改變她的那份渴求。
程鳶是跟在徐韞節後頭進來的,其實聽到病房內動靜的時候,她就知道,從今以後,她和程冉就是孤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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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阮狀態激動,程宥揚把她還給徐韞節,徐韞節將程阮帶出了病房。
「徐韞節,我爸沒了。」
「我知道我不該哭、我不能心軟……可是我……」
程阮聲音哽咽,「他就那麼死在了我眼前……我接受不了。」
從前,她從來不敢想象至親離開的時候她會有多痛苦。
真正到了現在,說不傷心、不難受是假的,可當那一刻真的來臨,她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痛不欲生。
所以說,有些傷害、有些隔閡,一旦產生就不是輕易可以磨滅的。
在徐韞節面前,程阮總是可以很快冷靜下來,她平復著呼吸,目光怔然道:「我原本可以幫他求求情的,可是那樣……那樣對蘇幼恩不公平。」
徐韞節攬著她的肩,嘆聲道:「程阮,做你自己就好,不用說那麼多,我都懂。」
等程阮徹底冷靜下來,他對她說:「剛剛你不在走廊,所以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幾分鐘前,警方以故意殺人罪逮捕了你奶奶。」
程阮目光微閃,往走廊里掃了一眼,她竟然沒注意到孫慧英不在。
「故意殺人罪?」她沒懂徐韞節什麼意思。
難不成當初蘇幼恩的死還和孫慧英有關?
程阮還沒來得及問清楚怎麼回事,程榮山的助理走出病房,朝她走來。
跟在助理身後一起出來的,還有程宥揚。
「程總,程先生留了遺囑,他死後,他的全部財產由您繼承,交付您全權處理。」
助理官方而略顯死板的聲音在此時此景下顯得格外突兀。
程阮緩了下才反應過來助理口中的『程總』是指她。
財產全部都留給了她?
程阮下意識朝程宥揚看過去,後者神色平平,彷彿對這個結果沒有絲毫詫異,也不甚在意。
程阮起身,直勾勾盯住他,她喊他:「程宥揚。」
男人一直注視著她。
程阮深吸口氣,對他說:「你不是有愧於我嗎?那就留在白城給我打工,一輩子當我的下屬。」
程宥揚頓了片刻,似乎在判斷她這話是否認真,片刻,見她沒有絲毫退閃的意思,他淺淺點頭。
「好。」他答應她,不會離開白城。
他絕對,不會丟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