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乍見之歡
狩獵林場,趙未然拉著趙子騫寬大的手掌,跟在他後頭,
她個子小小的,時不時在父親身後探出腦袋,羞怯瞧著遠處的人。
那時的她方臨十二青春懵懂,初見束髮之年的穆淵,只覺他生得那般高,肩膀那樣寬,一襲黑衣在人群中相當扎眼,
當是英姿勃發,威風凜凜的少年,教她頭一遭體會到了那叫做「怦然心動」的滋味。
聽皇帝發話,眾人隨即拿起弓箭往深林里去了,那黑衣少年也在其中,趙未然搖了搖男人手臂,清脆的聲音說:
「爹爹,我也能去打獵么?」
趙子騫還未開口,一旁哲德皇后便柔聲道:
「狩獵這般血腥的比賽,是男孩兒們的遊戲,我們小未然女孩子家,怎麼能參與這麼危險的活動?」
她眉眼彎彎,俯身摸摸趙未然的小腦袋,
「未然乖,一會兒跟丫鬟們玩兒去,好么?」
「嗯。」
趙未然敷衍地點點頭,見皇後走遠,又轉頭眼巴巴望著趙子騫,
「爹~」
趙子騫不惑之年才幸得一女,更是放在心尖上百般疼愛,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趙子騫笑了笑,彎下腰用食指颳了下她肉嘟嘟的臉蛋道:
「小皇子們是要在狩獵比試中爭第一,討皇上歡心的,我們未然就別湊這熱鬧了。」
小未然嘟嘴有些不開心,男人便好聲好氣哄她說:
「咱未然讓讓他們,不跟他們搶,下回爹帶你去更大的狩獵場,打野豬野兔去!」
他並非誇大其詞,胡吹亂嗙,趙家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會騎馬射箭的,趙未然雖年僅十二,箭術卻是出類拔萃,不說百發百中,倒也是指哪兒打哪兒,八九不離十。
當父親的自然知道小孩子調皮貪玩,可他又怎會知曉,她是想玩兒,但想的又不單單隻是玩。
趙未然心頭挂念著,像是有貓爪在撓心,趁沒人留意,拿著弓箭一路小跑偷偷溜進了獵場,
她在鬱鬱蔥蔥的林子里穿行,四下尋著那個教她念念不忘的身影。
走著走著,卻驟然聽見一聲低嚎,像是狼的聲音。
這地方怎麼會有狼!
趙未然不免有些詫異,她尋著聲音的來處走去,不多時果然瞧見了穆淵,見他咬緊牙關一臉肅穆,正與一匹毛髮漆黑,面目兇悍的獨眼狼對峙。
惡狼齜著牙,涎水從尖銳的獸齒上淌下,逡巡一陣,便徑直朝穆淵撲了過去,
穆淵閃身險險躲過,利齒撕開衣料,險些咬上他大腿,看得趙未然膽顫心驚,在一旁替他捏了把汗。
胸口劇烈起伏著,穆淵沉了口氣,利索地架上弓箭,對準那狼首,
然則他是頭一遭遇上這等情形,經驗不足又太過緊張,頭一箭竟射偏,箭矢從狼頭上擦過,竟是連它絲毫皮毛都未傷著,
眼下情況之緊迫,已經來不及補上另一支箭了。
看著眼前一幕,趙未然捏著拳頭,此刻站在遠處提心弔膽張望著,似乎比穆淵還要緊張。
不待穆淵拉弓,那惡狼已然騰空撲來,張大狼口,獠牙外露,活像要將他一口吞了,
嗅到那東西身上血腥腐臭的氣味,穆淵蹙眉怔了片刻,然而這一晃神,它便已然臨近了。
穆淵倏地拔劍,劍未出鞘,一股裹挾著惡臭的厲風迎面撲來,他瞳孔猛地顫動一下,正想以死相拼,下一秒卻見耳側一支利箭橫空掠過,
箭羽帶風,直直插進了那狼未瞎的右眼,
尖利的三稜錐扎破獸眼,濃稠的鮮血頃刻噴濺,箭矢力道之大,竟生生釘進去半顆狼首。
穆淵猝然一怔,見那惡狼順著箭的餘力連連後退,哀嚎一聲便「咚」的倒下去。
「誰?」
他轉過頭,隨即瞧見個一身白衣的女子正愣愣看著他,邁步朝她走了過去,
「剛才,是你救了我?」
而這白衣女子,正是秦九曦。
秦九曦是文官的女兒,本該跟著父親在場外歇息,卻追著蝴蝶陰差陽錯跑進了林場。
躲在樹后的秦九曦渾身僵直,不置可否,那雙無辜的杏眼直直盯著穆淵。
她不說否,自然就是認了。
看著眼前的女子,穆淵一向冷厲的眼神添上幾許溫柔。
望著眼前一幕,趙未然卻是不明白,
她分明什麼都沒做,為何要以這般模稜兩可的態度承認子虛烏有的事呢?
正這當,變故陡升,那原本半身不遂的惡狼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呴呴」低鳴了一聲便發了瘋似的朝兩人襲來,
「當心!」
所幸穆淵反應及時,拉弓蓄力,對準那狼首便是一箭,好在這一箭總算沒射偏,筆直刺中其眉心,那惡狼即刻斃命。
穆淵鬆了口氣,再轉過頭,卻見一旁的秦九曦已經嚇暈了過去。
「姑娘,你沒事吧?」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將秦九曦攙扶起來,眉心緊蹙,眼裡滿是心疼與不安。
看著兩人,趙未然怔愣站在原地,心緒有些複雜。
看來他是將那女子當做救命恩人了……
趙未然垂下頭,感到胸口某處隱隱作痛,真想當下走過去將一切告訴對方,
可是……她之前答應了爹爹要乖乖待在林場外面的。
不行,要讓他知道,自己才是救他的人!
她捏緊拳,似乎下定了決心,剛要抬腳,正這時,天邊一束刺眼的光線投射而來,照得人睜不開眼。
趙未然下意識閉上雙目,再睜眼時周遭卻已變了景狀,原來方才只是場夢……
算是身臨其境體會了一遍,趙未然不由心下吐槽:
涼風颼颼你這劇情也太bug了,男主是豬腦子嗎?
一個看見狼都能嚇暈過去的弱女子,怎麼可能一箭命中狼首?
再者說,這秦九曦分明兩手空空,男主到底為什麼覺得是她救了自己?難不成射狼的箭矢是她用意念憑空變出來的?
趙未然轉過身,見穆淵安靜躺在她身側,顯然還在睡夢中,
不過他眉心緊蹙,密汗滿額,看來像是遭了夢魘。
見穆淵額上青筋凸起,略顯蒼白的唇瓣輕微地顫抖,神色看來痛苦不堪,趙未然不由想:
做了噩夢一定很難受吧?
嘿,我偏不叫醒你!
趙未然「小人得志「似的竊喜了下,掀開被子打算下床,
她輕手輕腳翻身而起,剛從他腿上跨過,不想踩上滑溜的錦被腳下一滑,身子失衡一下跌倒在對方身上,
偷雞不成蝕把米!
被她猛地一壓,穆淵於夢中倏然驚醒,方恍惚睜開眼,目光就對上了身前的人。
只覺二人姿勢過於親昵,這丫頭大腿抵著的位置又教人甚不自在,他眼底閃過一瞬即逝的局促,隨即克制住情緒,聲色冷淡地道:
「你幹什麼?」
此刻他目色迷離,眼裡還余留著夢魘之際的殺意,看得趙未然心下一怔,瞬間起了一後背的雞皮疙瘩。
「我……我方才腳滑了下,抱歉王爺,不是有意的。」
穆淵側過臉盯著旁處道:
「還不趕緊起開,壓得本王腿麻。」
趙未然想動,又發覺自己動不了,下半截身子這會兒完全不聽使喚,
「不行,腿……腿抽筋了。」
「你……」
穆淵盯了她眼,無可奈何只得兩手抓著趙未然肩膀,把她從自己身上拎起來,
他手臂力量奇大,活像拎著只小貓,將她放在一旁。
酥麻的感覺持續了好一陣,趙未然雙腿才逐漸有了知覺,
她懶懶靠在牆側,抬眸卻見穆淵意味深長盯著自己,唇瓣緊抿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穆淵坐在床沿,腦子裡回憶著方才的夢境,只覺眼前的人,同腦海中的幻影重疊,蒙著一層迷霧,好似虛幻。
他目色微動,一時有些恍然,不禁問她道:
「趙未然,你真的……失憶了嗎?」
是什麼都不記得,還是什麼都知道了?
趙未然聞聲頓了下,剛要搖頭,聽他又問:
「你記得你父親是誰嗎?」
不待她反應,穆淵徑自道:
「你爹是前朝聲名顯赫的大將軍趙子騫,你母親是當朝長公主,早年病逝,趙子騫便終身未有再娶,」
他平淡地敘述著,眼裡沒有一絲動容,
「新皇登基,趙子騫與梁丞相暗中勾結,意圖謀反,而後行事敗露,九族被誅。」
話音落下,良久未再言語,趙未然抬眸盯著他,知道這時候自己該問一句,
「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麼還活著?」
穆淵眉心動了動,看著趙未然那雙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眼眸,思緒被拉回了五年前——
踏出趙府,他握緊手中嗜飽了鮮血的勝鈞劍,有些疲乏地閉上雙目,
「趙將軍,很是抱歉,你的請求,本王不能答應。」
他睜開眼,似乎下定決心,轉頭問道:
「衛殷,趙子騫的女兒,現在何處?」
站在床頭,看著得知噩耗昏迷不醒的無辜女子,穆淵有些於心不忍,隨手吩咐侍衛道:
「動手。」
「是!」
領命的侍衛半點不敢怠慢,提刀剛逼近前人,眼看要刺入趙未然胸口,卻遭飛來的箭矢一擊封喉,手中長刀「哐當」一聲擲地,
「誰!?」
穆淵倏然回首,眼前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母后!……您這是做什麼?」
先皇崩逝,哲德太后大病初癒身子欠安,讓宮女攙著緩緩走上前來,她拿帕子捂著嘴咳嗽兩聲說:
「一個孩子能有什麼錯?非寒,便饒她一命吧。」
「可她父親是……」
「未然是趙家唯一血脈,卻只是個無辜的孩子,到底是上一輩的過錯,不該後輩來承擔,」
太后搖搖頭,悲憫道:
「皇城這些天流血太多,哀家想護這孩子一命,當是行善積德。」
穆淵眉心一蹙,垂眸看著榻上的趙未然,睫羽微動,
救下這女子,他千瘡百孔的良心似乎還能得到些填補,不至罪孽深重。
面對現已是她妻子的趙未然,穆淵語氣尤淡:
「是母后宅心仁厚,將你赦免。」
他站起身,目光灼灼盯著眼前的人,
「本王問最後一遍,你想好了回答。你到底,是不是趙未然?」
要舉目才能看清他的臉,趙未然抬起頭,心下暗想: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我要真是此人,早恨死你了,當下就拔刀對著你的胸口,將你這爛心捅穿!
不過她不是貨真價實的「趙未然」,對穆淵的恨意沒有那般深,但也絕對沒有好感可言!
現如今她除了保命也沒有別的心思,望著對方一臉誠懇道:
「當然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