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遺憾
不知過了多久,耀眼的陽光將他從深沉的黑暗中喚醒。
神宮寺真睜開雙眼,熟悉天花板上印著金色的光斑,空氣中的塵埃在飛舞。
腦袋還有隱隱的痛楚。
他記得,在失去意識之前,自己似乎在八重神社,然後不知為何被八重美雪推下台階,滾落了下去。
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
為什麼眼前又是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神宮寺慢慢坐起身,轉過頭,呼吸微滯。
床頭柜上,那個熟悉的藍色鬧鐘染上了斑駁的銹跡,黑紅色的鐵鏽,剝落的藍色漆層,陽光下,柜子表面,有一層厚重的灰塵。
時針與分針,在十二點的地方重合。
但它們,已經不會再動了。
窗外沒有任何聲音。
熟悉的鳥聲,車鳴聲,人聲,忽然從這個世界里消失了。
神宮寺真環顧周圍,自己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落上了厚重的灰塵,或多或少都有歲月侵蝕的痕迹,大概也只有自己的床鋪,看起來像嶄新一樣。
看來自己從八重神社上滾落下來,摔到一個奇怪的世界?
穿越而來,在霓虹成為神宮寺真的他,對這種事情並不陌生。
來到床沿,穿上自己已經有些脫色的塑料拖鞋,本想去窗邊,可陽光似乎比自己印象中的更加明亮,一時間有些茫然。
打開房間門,依舊只有安靜。
「媽媽?」
他試探性地呼喚了一聲,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
下樓,敲了敲母親的寢室,沒有得到回復后,他將手放在了滿是灰塵的門把手上,輕輕擰動。
沒有上鎖。
門板發出了吱呀的聲音,打開后,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身影。
房間中的一切,比神宮寺自己的房間還遭受了更嚴重的歲月侵蝕,大多東西都已經腐朽了,破舊的床單,滿是灰塵的窗戶,媽媽平時放在床頭的,已經壞掉的沙漏。
媽媽和爸爸,去哪了?
廚房裡,水龍頭已經乾涸,所有的餐具一碰即碎,金屬用具全染上了黑紅色的銹跡。
這棟房子,除了神宮寺真,已經沒有其他人的痕迹了。
現在的現狀,看上去,彷彿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還停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其他地方,連一點人生活過的痕迹也沒有?
沒有腐爛的食物,沒有水。
不像是曾經被居住過的模樣。
真的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嗎?
這是在做夢,還是說處於更加離奇的狀況之下?
神宮寺真返回自己的房間,在床頭櫃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不出意料,無法開機。
手機內部已經被鏽蝕殆盡了。
如果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樣,那麼現在又是處在什麼時間呢?
既然這樣。
神宮寺伸手握住床頭木刀的刀柄。
所幸,這把自己一直放在床邊的木刀並沒有被侵蝕,如果放在家裡其他地方的話,大概現在一碰即碎吧。
熟悉的手感帶給了他不斷的安全感。
姑且能當做防身的武器。
下樓,神宮寺真深呼吸。
無論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打開了玄關處的大門,陽光吞沒了他。
......
在長達數十秒的空白后,神宮寺真終於能夠適應如此燦爛的陽光,視線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陌生的海風拂面,穹頂的太陽耀眼。
神宮寺一家居住在靠海的地方,學校只用步行五分鐘就到。
他愣在原地。
現在的天空,給他一種更加遼闊的感覺,仔細看去,太陽似乎更大,它的角落處,好像還有一輪小很多的小太陽。
海邊,是破爛的漁船。
原本沒有盡頭的海平面上,在朦朧的霧氣間,他看到了類似於陸地一樣的東西。
更遠處,是一棵半透明的樹。
與其說樹,倒不如是一截巨大到無法探測的樹榦,它與天的盡頭相接,樹榦聳立,穿過雲層,彷彿直達天際。
它給整個世界,都帶來了一層朦朧的面紗。
這是......什麼?
空中隱隱有紅色的斑點,仔細看去,那是緋紅的花瓣在空氣中飛舞。
神宮寺真回頭看去。
蔥綠色的藤蔓爬滿了自己家的牆壁,不僅是這裡,所有建築,都染上了蔥蘢的綠色,街道邊的告示牌上攀上了紅色銹跡,野草從破舊的水泥街道縫隙里長了出來,在海風中搖擺。
是什麼樣的力量,讓所有的街道,建築變成了如今這樣的面貌?
更令他難以言喻的,是頭頂上的陰影,和滿眼的緋紅。
這是一顆只有紅色花朵的巨大的樹,它的樹冠彷彿遮蔽了大半個天空,雖然隔了極遠的距離,但仍然給了神宮寺真強烈的視覺衝擊感。
雖然它的樹榦沒有插入雲層,但樹冠彷彿已經蓋住了大部分霓虹的地區。
「扶桑樹?」
神宮寺真喃喃低語。
書上的花,名為扶桑,這是他曾經在霓虹神話書中曾經讀到過的事物。
明明只存在於神話中,現在卻擺在了他的眼前。
神宮寺根本沒辦法確定這棵扶桑樹的具體位置,實在太大了。
海浪拍擊在石礁上的聲音不斷從身後傳來。
微鹹的海風吹來,讓他的嘴唇染上了苦澀的味道。
這個街道,這座城市,這個國家。
沒有海鷗,沒有鳥,沒有人,沒有生機。
一切都是破舊而腐朽的。
永久的寂靜在他腳下。
這是一個,只有神宮寺真在的世界。
啊......
事情已經完全脫離神宮寺真的想法了。
眼前的情況,不是簡單的時間流逝。
頭頂上的,不知道具體大小的扶桑樹,海對面若隱若現的大陸和半透明的巨型樹榦,還有天空上一大一小的兩個太陽。
神宮寺真目前沒辦法再繼續探尋這個世界的狀況,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他,連動物也沒有。
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嗎?
他不確定,但這樣的世界的確給了他這種感覺。
感覺像是荒廢已久,或者,被遺棄。
在耀眼的日光下,他轉身準備去街道旁其他房子里探索,可轉身後的他,忽然停在了原地。
剛才空蕩蕩的街道上,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出,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披著破爛斗篷的人影。
身材稍顯魁梧,穿著白色的武士服,像從古老的歷史里走出來一樣。
陽光下,他的輪廓清晰,但神宮寺真在激動中,有點疑惑。
為什麼自己看他的臉是模糊一片?
是因為太陽光過於強烈嗎?
不管如何,這看起來空洞的世界里,似乎還有其他人。
「你好......」
神宮寺正準備打招呼,可對方邁開步子朝他走來,沉穩的步伐,讓他莫名生出幾分被壓迫的感覺。
這名武士一樣的人走得並不快,距離不斷拉近的時候,神宮寺真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心跳在剎那間劇烈了起來。
這個人的臉,他看清楚了。
他的臉上沒有五官,扁平一片,其上,畫著一條黑色的線。
詭異,同時充滿了壓迫感。
大概還有十秒就能和神宮寺真相遇了,這位沒有臉的白衣武士伸手探向腰間。
神宮寺真這才發現武士腰間的刀鞘。
他握住刀柄,寒光閃爍間,五尺的野太刀出鞘,刀尖指地,危機感撲面而來。
這位穿著古裝的人,似乎並不打算和自己友好地打招呼。
劍道不差的神宮寺,已經能感受到很明顯的殺意了。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太刀,和自己手中這把練慣用的木刀,根本沒辦法相提並論。
如果他打算殺掉自己......
這把木刀,大概連一刀也擋不住吧。
神宮寺真看著他臉上黑色的長線,頭皮發麻的感覺傳遍了全身上下。
他邁開步子,轉身跑進了自己的家中,上樓,回到房間,鎖上每一扇門。
白衣武士手中那把野太刀太大,狹窄的地方,或許能夠對他的身手起到一些干擾作用。
對於這個詭異的武士來說,手上這把野太刀,絕對不僅僅只是他用來殺掉自己的工具。
握刀的姿勢,穩重的步伐,這把野太刀,是他的延伸,是他的武器。
至於其劍道技藝是否比自己出色,已經不重要了,武器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與差距,足以抹消掉技藝。
就現在的狀況而言。
神宮寺真蟄伏在自己房間門旁,緊張和未知的恐懼將他的大腦攪成了一團。
纏著白色布條的木刀柄已經被手心的汗液濡濕,他竭力地穩定住自己的呼吸,冷汗淋漓間,雙手在輕微地發抖。
他安靜地將耳朵貼在牆面,傾聽著外面的聲音。
自己的動作不可能沒有被那個屋面武士發現,雖然他沒有眼睛,但神宮寺剛才的確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武士的視線。
可為什麼,現在牆外依舊充斥著詭異的安靜,連一點腳步聲也未曾聽見。
時間在悄然推進,汗珠從額間,順著臉龐流下,從下巴處滴落。
神宮寺真忍住了擦汗的衝動。
牆外仍然只有寂靜。
那個持刀武士,已經走了嗎?
還是說,他走路......沒有聲音?
這樣的想法剛浮現出,一截鋒利的刀刃透過木質的房間門,在神宮寺真的眼裡泛著冷冽的光澤。
刀身越來越長,這柄野太刀在插入門中時像切水果一樣,甚至沒有劇烈摩擦的聲音。
半插在門上的野太刀在木門劃出了一道又一道裂紋,野太刀被抽了出來,在劇烈的轟鳴聲中,這扇破舊的木門碎成七零八落的木屑與木塊。
白色的武士服在塵埃中翻飛,無面武士邁著步伐走了進來,本沒有腳步聲,但他裹著布的雙腳踩在木碎屑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
手持木刀的黑髮男生輕啟牙關,冷空氣從縫隙中入肺,在這個瞬間,他改為雙手持刀,木刀刀尖朝向身前,無面武士的頭部。
這是劍道普通的突刺式。
雖然普通,但通過掌心對柄口的助力,從點上來看,可以輕易地穿透人體。
即便是刀尖包裹著布的木刀,只要力度夠大,且目標是太陽穴的話,不出意料,肯定會當場失去生機......如果對方是人類的話。
沉悶的聲音在神宮寺的耳邊迴響,巨大的阻力讓他抵著刀柄的右手發酸。
武士應該會死吧。
本應該是這樣。
但意外的是,眼前高大的身影並沒有倒下。
木刀刀尖抵住的地方,武士的太陽穴上,詭異地裂開密密麻麻的紋路,紋路里,有像墨汁一樣的黑色液體緩慢滲出。他慢慢轉過頭來,沒有五官的,慘白的臉上,長長的「一」字,淌著墨。
武士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神宮寺真,臉上的黑色長線彷彿在嘲笑他。
它......不是人?
黑色的瞳孔驟然收縮,神宮寺後退一步,下一刻,鋒利的刀身貼臉而過,木刀被一分為二,幾根黑色的短髮被刀刃割離之後在塵埃中飛舞。
如果再慢一點的話......
神宮寺真的手中已經沒有東西再用來抵抗異常鋒利的野太刀了,他只能竭盡全力地閃避。
所幸,相對狹窄的空間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大野太刀的發揮,讓武士揮刀的動作慢了不少,加上神宮寺真在劍道上超乎常人的技藝,短時間內,能避開野太刀的斬擊。
也就是短時間而已,因為,神宮寺的背後,不遠處就是牆角了。
被逼到牆角之後,面對壓倒性的攻擊,他將不會再有任何掙扎的餘地。
得想辦法脫離現在的困境。
在太刀劃破空氣的下一刻,還未等神宮寺真反應過來,他的胸口忽然傳來巨大的壓迫力,身體飛速後退,砸在了身後不遠處的牆壁上。
全身上下在沉悶的碰撞聲中產生了劇烈的痛楚。
視野在翻天覆地地眩暈,神宮寺真努力睜開雙眼,看見白衣武士收回了踹出的腳,用力振刀,他邁步走來,在視野里不斷接近,不斷放大。
神宮寺真一米七,鍛煉得當的體格,在和這名無面武士的對比之下,卻產生了極大的差別。
誇張的肌肉,兩米以上的骨架,一腳之下,嘴角淌出猩紅色液體的神宮寺真已經沒有任何再動彈的餘力了。
真疼啊......
肋骨斷了嗎?
胸腔內已經麻木了,喪失了痛覺。
神宮寺真的意識異常清晰,但他的身體,好像報廢了。
他竭力地抬起手,撫了一下嘴角。
輕輕抿嘴,濃烈的腥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來。
唔,和牙齦出血時的味道不一樣,血太多了,只有甜味。
神宮寺真很佩服自己的大腦,明明死亡已經降臨在身邊了,還在想著亂七八糟的東西。
左胸,心臟所處的位置上隱隱傳來刺痛的感覺,這是身體給出的危機感。
他努力抬頭,看見武士手中的野太刀,刀尖離自己的左胸只有十厘米左右的距離了。
啊......他不是人,他是怪物啊。
神宮寺真自嘲般勾起嘴角。
現在知道了又如何,手持木刀的自己,只有那一種說不定能獲勝的方法。
那種辦法,已經沒用了。
這到底是什麼世界?
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有回到曾經的辦法嗎?
北原拓海,爸爸,媽媽,現在在哪裡,怎麼樣了?
他看著武士慘白臉上,漆黑的「一」字,心裡忽然有些憤怒。
神宮寺真,他還不想死。
十七歲就要以這樣的方式死去,神宮寺並不想認可。
至少......得讓自己把該有的經歷都體驗完了,再慷慨赴死不是嗎?
比如說,談戀愛?
和女生牽手,擁抱,接吻。
做情侶之間才會做的事情。
明明在之此之前剛剛才見過很不錯的女生。
溫柔的八重美雪。
還有,那個神秘的,紅色眼眸的精緻辣妹。
神宮寺真覺得自己其實很低俗,一般男生會想的,自己都會想。
嘛,只不過之前在學校一直沒有見到自己中意的女生而已。
都這時候,還在想這些。
神宮寺啊,你真是個爛人。
他睜著眼,看著無面武士將刀尖遞了過來。
臉上露出一絲遺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