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告別「老夥計」
機槍手扶著小傢伙走的很慢,劉振華一馬當先在前面給兩人開路。
主要是因為天已經幾乎完全黑了下來,只能依靠臨時營地輻射過來的火光勉強看清大致的方向。劉振華想起當時上冰峰的時候,別克帶路的方法。
每踏出一步前,劉振華都先把鐵杴儘力往前探出去。待鐵杴頭落地,探紮實了,這才敢朝前走一步。有時會鐵杴把子上傳來的震動讓他虎口發麻,他知道這是水流帶走了戈壁灘表面的土層,鐵杴頭直接插到了堅硬的鵝卵石上。
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就必須改變方向,重新選擇路線。鵝卵石小而光滑,踩上去人很難保持身子的平衡。對於傷了腳脖子的小傢伙兒來說,更是如同天險一般,難以過去。
走了不到十米,劉振華已經開始喘粗氣。
為了游水,他並沒有穿棉衣,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襯衣。日頭沒了之後,戈壁灘的氣溫極速下降。現在他喘粗氣時,嘴裡已經能冒出來白色的霧……
不知不覺間,他肚子也「鬧起了革命」。.
劉振華右手攥拳,捶了捶自己的肚皮,發現肚皮硬硬的,似是連同裡面的五臟六腑都擰成了一疙瘩。
他在心裡默默想道:
「這樣也好,擰巴起來就感覺不到餓了……等後面喝點熱,慢慢再把它們化開來,指不定胃口能更好!」
這種自嘲般的想法讓他原本枯燥緊繃的神經輕鬆了不少。
機槍手從側後方看到營長微微發笑。
他不知道營長在笑什麼,但笑總比一臉嚴肅好!尤其是在這個檔口,看到營長笑讓機槍手也充滿了力量,低聲對小傢伙兒說道:
「你看,營長還在笑呢!」
小傢伙兒沒明白其中的因果關係,反問道:
「營長為啥笑?」
機槍手白了他一眼,解釋道:
「你說是為啥,高興唄!」
小傢伙兒雖然不覺得眼下有什麼值得高興地事情,但營長和排長都這麼說,他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只有儘力讓自己好的那條腿使勁,讓攙扶著自己的機槍手減少負重壓力。
劉振華為了讓自己的眼睛儘快適應夜晚的漆黑,所以不停的朝四周張望,而且儘力不去看臨時營地中的那堆火。
只要看一眼那亮出,視線再挪到其他地方,就會有片刻的「失明」。放在平時倒沒什麼關係,但面對著一群夜晚視力猶如白天的野狼來說,這幾秒中暫時性的「失明」不僅會害了自己,還會連帶著讓身後的機槍手和小傢伙兒丟了命!
不自覺的,卻是又想起自己那位老搭檔——教導員!要不是他在大營地勒緊褲腰帶,把蔬菜等等副食品全部節約給臨時營地,劉振華他們三人絕對也會得上夜盲症這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毛病!
劉振華撇著嘴角搖了搖頭……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幸好他在臨時營地還有一定的蔬菜副食品補充,眼睛還沒在晚上「啞火」!
「老搭檔,你真是救了我一命!」
想著等能去了團部了,一定要託人去城裡多買幾包最好的捲煙。另外還得買個新本子……自己總是喜歡撕教導員本子上的紙。至於用來做什麼,每次都有每次的用途,他也不能次次都說的清楚。
但這個的確是不完全怪劉振華。
撕本子的習慣不是個好習慣,可他還是看教導員這麼做過他有樣學樣!
沒有捲煙抽的時候,教導員實在沒辦法,就會撕掉一頁筆記本,用來卷根莫合煙抽。他撕的極為文雅規整,按照筆記本的大小,一頁可以卷兩根煙。教導員先把這一頁筆記本對摺,然後在中線的位置,用指甲多劃拉幾次。撕開的痕迹連點毛邊兒都不帶!
反觀劉振華,從來都是黑乎乎的巴掌往上一拍,硬生生的扯掉,留下的痕迹跟狗啃的一樣,像極了地圖上標明敵我態勢的箭頭圖,有來有往的互相交錯。
休息夠了,劉振華也找到了新的方向。
他發現沿著排水溝的方向走,只要和它保持一個互相之間的平行,既可以和野狼之間保持相對安全的距離,還不用太擔心路況。
因為排水溝開挖的地方,是依託於老路基之下。以前的路,人拉肩扛,夯的十分結實!連帶著路基兩側的土層,都不會輕易被水流衝垮,也就杜絕了塌陷、和踩到鵝卵石打滑的可能性。
這條他親自參與了挖掘的排水溝在夜色下看上去極為陌生,陌生到讓他都產生了一種疑惑的錯覺,覺得空間發生了錯亂。排水溝變成了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順著路基,綿延過戈壁灘,繞過紅柳、梭梭子形成的土包丘陵,一直流向天邊的遠方。
荒涼、貧瘠的戈壁灘,在此刻看上去顯得更荒涼、更貧瘠!
視線平移,看到了停放在那一動不動的拖拉機,這才把他因為寒冷和飢餓而產生幻覺的大腦拉回正軌。
拖拉機才夜晚看上去竟有些威嚴肅穆,和匍匐在它旁邊的野狼形成鮮明的對比。
很顯然,那條斷了腿的野狼情況很不好。
它的腦袋,連同耳朵一起耷拉著……和它同伴們的機敏警惕截然相反!
雙眼也不夠明亮,透著一股暗淡的血紅色。
當劉振華看向它的時候,它也有所感覺。不過它好像連威脅的悶哼都發不出來,反而發出了類似老人家般的咳嗽。
這一幕讓劉振華很是高興!
他甚至還轉過半個身子,對身後的機槍手和小傢伙兒說道:
「你看,那些畜生已經不行了,咱們一鼓作氣!」
他本來想說個文詞,「苟延殘喘」,結果愣是沒想起來……這個詞也是教導員逼著他學點文化時教過的。當時劉振華還梗著脖子說「咱是現代人,學古人留下來的幹嘛?」教導員告訴他這是文化,他卻非說是「遺言」。能寫自己名字,看個紙質命令什麼的就行了,用不著學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劉振華說完就轉過身繼續朝前走去,結果腿肚子卻疼的直抽抽!
在冷水裡泡的時間太久了,雙腿突然抽筋。
機槍手把小傢伙兒一隻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悶著頭往前走,不小心撞在了劉振華後背。
「營長!」
劉振華雙手緊緊握著鐵杴把子,讓雙腿的受力小一些,這才勉強開口:
「我腿抽筋了,你倆先等等……等我緩過來再走!」
他微微的活動了幾下,本以為很快就能好轉。誰知這種痙攣癥狀卻逐漸蔓延開來。餓過勁的腸胃,早就感覺不到難受,只是渾身沒什麼力氣而已,現在卻像是被捅進了一把刺刀,在裡面不停的攪動。
這一瞬間,劉振華覺得自己和一個垂死之人沒什麼兩樣。
他只能依靠自己強大的意志力,艱難的想要朝前挪動。但嘗試了好幾次,卻都沒有成功。甚至腦子都覺得自己的身體移動了,可低頭一看,卻還是停留在原地。
側面吹過一陣冷風,劉振華鼻翼抽動,打了個噴嚏。看到葦子盪里的葦子隨風而動,仍然是生機勃勃的樣子。
「營長,我背你走!」
機槍手不等劉振華反應,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鐵杴,遞給小傢伙兒。他一手一把鐵杴,反倒是比讓機槍手攙扶著更舒服。反手握緊,鐵杴如同雙拐一樣,讓他可以抬起那隻受傷的腳脖子,半跳躍式的前進。
劉振華一個字沒說出來,自己就已經被機槍手背在了背上。
「撐得住嗎?我最近好像胖了點!」
機槍手的背部都能感覺到劉振華胸前肋骨的準確位置,哪裡算的上胖?忍住心裡翻湧起的難受,回答道:
「營長,俺能把你從這一口氣背到團部去!」
劉振華笑了笑沒吭聲。
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會在這樣的狀況下讓機槍手背著自己。
「營長,在哪裡停你告訴俺!要是不舒服,就別說話,掐我一下、踢我一腳我就知道了!」
劉振華張嘴舔了舔嘴唇。
他的嘴唇已經變色。
雖說比蛇咬后的朱有福好得多,但也絕對不是健康的人所該具有的顏色。舌頭上更是蒙著一層病態的浮白……
許久米水未進,他嘴裡都沒有了唾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粘液,在嘴角堆積起一層白色的細密泡沫。嗓子里更像是吞下了個塑料袋似的,把所有的氣息都擋在胸腔里,聲音都無法衝破這層隔閡。
即將到達預定地點的時候,劉振華拚命吞咽了好幾口嘴裡的「粘液」,才從喉嚨里擠出來幾個字,讓機槍手把自己放下來。
「營長,你好些了吧?」
「唉……以前哪有這些毛病?就是日子太好了,慣的了!」
機槍手咧嘴笑了起來。
能這樣開玩笑,說明營長的確是緩過來了。
眼下這樣的日子比起打仗的時候,的確是好了太多太多,但絕對算不上是身好日子……
好日子這三個人都沒過過,但他們也不是傻子,想想都能知道,起碼衣食無憂啥都不缺吧?
大營地的教導員和戰友們都因為缺少蔬菜等副食品的上了夜盲症,這邊臨時營地一人一碗粥都分不到,缺的東西還多著呢!
「還不是這裡,再慢慢往前磨蹭幾米,然後做好準備。」
成年人正常的步幅在70公分左右,機槍手個子大,估計在75到80。不過在積水的泥地里,速度和步幅都會受到影響,估計只有平時的一半。
這樣換算下來,再沒有任何以外的情況下,保守估計需要的時間都得翻倍。因此在重逢前的準備顯得極為重要,心態和身體但凡有一個差了些意思,都會橫生枝節。
劉振華開始調整自己的呼吸,三人頓時陷入一種極為肅穆的沉默之中。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鐵杴還在小傢伙兒手裡,便把它要了回來。但餘光卻掃到那隻瘸了腿的野狼從頭狼身後一瘸一拐的走到前方。
如此怪異的舉動,自是引起了劉振華的主意。
本以為頭狼會阻,但這次頭狼卻是默許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短短一截子路,按照新疆本地土話,叫做「牙長一截路」,它竟是都因為虛弱險些摔倒。
看得出,它的生命已經到了極限。
這樣做也是想發揮自己最後餘熱,為整個種族做出些能做的貢獻。比如站在最前排,作為阻擋劉振華三人的第一道屏障。
身形超過頭狼后,它仍然沒有下的意思。
一條腿踩盡了冷水中,劉振華看到它的身子跟著一抖。
果然在虛弱之際的情況下,狼身上的皮毛也不能阻擋歲中的寒意。
眼前的距離只有短短十五米左右。
要是換做以往矯健的狀態,這是微不足道的距離。它可以做到比劉振華等人衝鋒的速度更快。
以現在的體力,劉振華篤定這隻狼絕對無法走完自己和它之間的距離。
斷掉的腿,只連著一層皮,半漂在水裡。因為夜色而漆黑的水面,又混進了血跡,而變得更加烏黑。
「這畜生要幹嘛?」
機槍手恨恨的問道。
劉振華微微閉起雙眼,依舊帶著全部警戒。
可疲憊感卻如同潮水般湧上,讓他有些窒息,差點一口氣沒捯過來!
匆忙之際,他急忙睜開眼。但疲憊感像海浪一般,陣陣湧起,一點點的吞沒他的意識與理智。
「咚!」
一聲巨響如同天上的驚雷,讓整個戈壁灘和戈壁灘上的夜色都為之一振!
劉振華在這動靜的影響下,強有力的清醒過來。
定睛一看,只見那頭狼卻是一躍而起,跳到了拖拉機的最上方,也就是駕駛艙的頭頂處,眼神睥睨著眾人,和歪歪斜斜,艱難前進的那隻野狼交相呼應,對比鮮明!
它並未回頭。
但劉振華相信它一定知道了身後的變故。
畢竟同一族群的野狼和一個班的戰士相比,彼此之間的配合默契只高不低。
劉振華又閉上了眼。
這次不是因為疲憊,而是一滴雨水恰好落進了他的眼眶中,打在瞳孔上,視線頓時變得模糊不堪。
在他好不容易睜開眼后,看到右前方,驀然捲起一股黑風,像是教導員那隻寶貝鋼筆用的墨水般,又黑又粘稠。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一整片……雨水不由分說的,全都糊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