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沙梁子挖地窩子
其實這仗究竟怎麼打,劉振華心裡也沒底。
劉振華他們最熟悉的地形是山。
有山的地方通常都交通不便利,更談不上發達。「窮山惡水」就是這麼個道理。
但對於打仗來說,卻恰好顛倒過來。
從解放軍的前身,一直追溯到紅軍時期說起,在川陝根據地里也是在綿延的群山中多次反圍剿。抗戰時期,八路軍所在的第二戰區也基本都是山地。
劉振華和戰士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打了多年游擊戰。
晉西北的山地由於氣候的原因,水土流失嚴重,沒有什麼植被,全都是裸露在外的猙獰的岩石。這一點和戈壁灘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再荒蕪的山都有高聳和低矮,布滿了參差,是最為理想的戰地,進可攻退可守。
眼前的戈壁灘,勉強可以算作是平原。
在平原上作戰,雖說三年解放戰爭中,也積累了不少經驗,但那是基於人數以及火力、後勤補給等等的優勢上的。
並不是他們十幾號人,十幾條步槍就能去翻天覆地。
另外又回到最開始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敵人的身份問題上。
起義前的駐紮在新疆的部隊,統稱為新疆警備部隊,可其中的派系勢力也是錯綜複雜。
有以前的西北軍的老底子,還有從蘭州、寧夏等地潰敗的馬家軍的散兵游勇……這些人和其他新兵蛋子不同,可以說是穿著軍裝的土匪,心狠手辣,從來不把人民放在眼裡。對他們來說,殺一個人和宰一隻羊沒什麼區別,都是為了吃口飯。
有部隊的紀律約束著,還算是能過得去。現在反動派政府倒台,他們又覺得解放軍規矩多,清湯寡水的……不能再靠著軍裝白吃白喝不說,還不能玩女人、抽大煙、喝大酒。除此之外,還得參與勞動!
如此一對比,覺得當兵比坐牢還難受,不如出去單幹!干一票吃一頓飯,無拘無束,給個神仙都不換!
面對這樣兇悍,心中又沒有任何罪惡感的敵人,可以普通的土匪難對付多了……基本是沒有辦法通過其他途徑解決的。唯有把他們打疼了,打死了,他們才會有所動搖!
劉振華也算是給自己下定了決心,必須得戰鬥到底!深吸了口氣,再度打起精神,耳邊聽到一陣「嘩啦呼啦」的水聲。
很輕,很小心!
但卻很有節奏,而且很是密集!
這說明敵人的數量不少,而且已經從路基的斷口處渡過,真沿著路基為基準線,朝拖拉機這邊前進。
劉振華回頭看了眼機槍手所在的土包。
距離在他視力勉強能夠到的地方。
機槍手戰鬥經驗豐富,知道自己一旦開火,肯定會淪為眾矢之的。所以他把衝鋒槍的槍口架在土包的正上方,身子卻躲在下面,腦袋從旁側露出,保證自己的射擊視野。
這樣的射擊方法沒經過長久的實戰鍛煉是根本掌握不了的。
因為他的眼睛和膛線並不保持水平。
由此一來,衝鋒槍上的準星就毫無用處。全屏他自己的雙眼和雙手的配合。
好在機槍手是戰場上用子彈喂出來的。
不管是機槍還是衝鋒槍,自動火器一握在手裡,就像是從他心窩子里長出來的一樣。眼睛剛看過去,用不著一秒,槍口絕對穩穩噹噹地對準,同時壓下扳機。槍響,敵死,彈咬肉!
即使敵人躲在修築好的工事或戰壕里,機槍手也能讓子彈疏密得當地打在邊緣處,壓得敵人根本抬不起頭來,為戰友們重逢提供最有力的掩護。
對於機槍手劉振華沒什麼擔心。
一個戰士最重要的素質就是在戰鬥時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這個位置該完成什麼任務。
這兩點,機槍手已經爐火純青,根本不需要指導和提醒。
劉睿影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聽著動靜。
水生忽然少了一半。
說明敵人分兵了!
顯然他們準備利用拖拉機當做掩護,採取類似巷戰的方法,一步一步,穩紮穩打。
反正拖拉機這麼沉重的鐵疙瘩他們搬不走。
搬不走的東西,就沒有任何用處。
但同時對劉振華來說,卻又是最大的掣肘。
拖拉機是極為貴重的資產,不能有閃失!
陷落如泥地里,總有辦法能挖出來,不會影響使用。但要是被兩邊來回射擊的子彈打壞了,這個損失誰都承擔不起……
劉振華再度拿起鏡片,準備用反光給機槍手發信號,讓他主動開火,最好能阻止住敵人靠近、利用拖拉機的。再不濟,也要拖延住他們的腳步。
拖拉機所在的位置,距離對面的臨時營地直線距離不超過二十米。在暗淡的月光下,也能看清人影的活動。
只要敵人不使用拖拉機隱藏身形,全都暴露在戈壁灘上,那就是一個個活靶子,能像摟草打兔子一般,全部一鍋端!
結果還不等劉振華調整好鏡子反光的角度,機槍手那邊已經開火!
雖然他拿的是衝鋒槍。
但基本沒用連發,全部都是單發和點射。
這樣是為了節約子彈。
同時還能更好地隱蔽自己。
連發時槍口噴塗的火舌能把黑夜燒出一個洞來,單發和點射就不那麼明顯,一時半會兒敵人只會暈頭轉向。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機槍手的個人習慣問題……
當兵前,都是窮小子,穿開襠褲還露著倆膝蓋。當了並,要槍沒搶,要子彈沒子彈。哪裡像機耕隊的那個學生兵,個半個財主似的,敵人面還沒見到,一夾子子彈就幾乎打空了!
最後非但沒有造成任何敵人的損傷,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白白搭上了性命……
要是敵人不分兵,機槍手還得仔細考慮射擊角度,否則容易誤傷拖拉機。
「這群狗娘養的……活該你們自己找死!」
一分兵,機槍手前方三十米的位置,黑乎乎的人影偏移路基,拉開散兵線,貓著腰向拖拉機這邊撲來。
他們一門心思認準這邊戰鬥力不夠,劉振華定然在最頭上的拖拉機后躲著。
分兵就能從左右包抄過去。
在兵力和火力都佔優勢的情況下,幾乎能在0傷亡的情況下控制住路基這邊。
所以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劉振華竟然早就在後方的制高點安排了火力。
即便只有一把衝鋒槍,也足以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局面。
機槍手「噠噠噠」一個點射,立馬就有幾個人影應聲栽倒。
隨後他立馬將腦袋換了個方向,從另一邊冒出來。
眼睛剛看到人影,扳機已經扣下。
這次是幾下單發射擊,人影又倒下幾個。
敵人知道自己碰上硬茬子!
如此有針對性的精準射擊,顯然不是瞎貓碰了個死耗子,單憑運氣能做到的。
可機槍手自我掩護得太好,他們四下張望,根本沒有發現這子彈是從哪個方向打出來的。
不得已,只能放棄原先的打算,準備重新回到路基旁,合兵一處,向前推進。
機槍手哪裡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已經打亂了敵人的陣腳。
若是他們仍舊不慌不忙,有序後撤的話,還能儘力減少傷亡。可惜前兩下直接把他們打的心慌,原本保持住的散兵線,徹底崩潰……人人都有點無頭蒼蠅般亂竄。
一個長點射。
槍口火舌跳動,劉振華的眼睛都被染紅了半個。
子彈如同一把展開的扇子,掃射過去。敵人中彈的位置基本都在胸口或是腰部,非死即傷。
更有兩個人,蹲在原地,一動不敢動,被機槍手用衝鋒槍直接打爆了腦袋!
這邊打的酣暢不已,但密集跳動的槍口火焰卻是也暴露了機槍手的位置。
上一秒他扳機剛扣動。
一片彈雨就緊跟著落在他所埋伏的小土包前方。
激起的水花還有泥點子落在了他的眼睛里,刺得生疼。
沒辦法,他只能收起槍,抱在胸前,身子往下出溜。
那隻眼睛緊閉著,任憑眼淚橫流。
機槍手記得以前衛生員說過,眼睛里進了泥沙后絕對不能揉。否則泥沙顆粒會把眼珠子磨壞,嚴重的會直接瞎了!最好的方式就是等眼淚自然地把它們沖刷出來。
但機槍手哪時間靜等?
把這隻進了泥點子的眼鏡一逼,身子矮下去,我那個旁邊一滾,轉移了位置。
敵人已經發現了這處火力點的準確位置,繼續堅守沒有任何意義,是送死的行為!
根本沒有到魚死網破的地步,犯不著去硬拼。
不過……
當真到了那一步,機槍手也不是毫無準備。
從敵人手上搜刮來的那顆手榴彈還揣在懷裡。
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一個合格的戰士,在戰場上的心理素質極為重要。
不是說一定要求他報有必死的決心,而是在這一刻來臨時,他能夠坦然地面對。而在整場戰鬥中,從第一槍開火,第一顆子彈從槍膛里打出后,他就已經進入了坦然且無畏的狀態!
從土包后出來,機槍手便失去了掩護。他必須儘快移動,否則就是坐以待斃。
在制高點暴露,就得先從制高點下來。讓自己和敵人處於一個水平線上,才能繼續發揮自己火力和機動性的優勢,繼續戰鬥。
這是一個新兵蛋子都知道的基礎知識。
但機槍手發現,自己從小土包後方出來后,敵人竟然沒有跟過來的火力掃射。
這說明他們雖然吃了虧,但卻並沒有吸取教訓。或者說並不把他當作一回事,覺得方才那一輪齊射機槍手就算不死不傷,肯定也不敢露頭了。帶他選定新的射擊位置,再轉移過去的,還需要不少時間,足夠他們摸過去幹掉劉振華了。
到時候就算是機槍手仍舊佔據著制高點也不怕。
從下方仰攻雖然不佔優勢,奈何機槍手只有一個人,一條槍。獨虎不敵群狼,掄拳頭往上沖也把他耗死了!
這樣的想法沒有任何毛病,可以說絕對正確!
即便是劉振華指揮這支反動派的餘孽,也會這樣做。以己方人數和火力的優勢,先行壓制住制高點的火力,然後加速推進,最後鐵壁合圍,四面開槍圍堵機槍手一個人,還不是手到擒來?弄不好還能抓個活的,讓臨時營地的人投鼠忌器,要啥給啥!
但他們錯就錯在低估了機槍手的戰鬥素質!
普通的老兵,從土包後面翻滾出來后,就幾乎給自己判了死刑。
但機槍手並不是普通的老兵。
論起單兵素質,整個沙梁子墾區里,除了劉振華他能排到老二!而且因為個頭和身材的先天因素,在某些方面他還比劉振華更有優勢!
別看他平時腦子反應慢,只要耳朵聽見槍聲一響,立馬就轉得飛快。又能想出鬼點子,還有敢拚命的膽量!這兩樣合在一起,幾乎就是無敵的存在。
尤其現在手裡還是一把先進的衝鋒槍,射速快,精度高,彈藥充足。膽大包天的傢伙,再有了趁手的裝備,就和孫悟空要來了金箍棒一樣,那可是能大鬧天宮的主!
機槍手做出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決定:他再一翻身,又進入了剛才小土包后的射擊點,並且毫不猶豫地開火。
正向前突進的敵人,直接倒下好幾個,全部是背心中彈,登時斃命。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機槍手從沒學過這八個字的軍事理論,但卻在無數次實戰中自己悟出了這個道理。
果然敵人被後背突如其來的火力打亂了陣腳。
前進的石頭只能停止,原地散開。
要是擠成一團,和下餃子一樣,那不需要什麼設計水平,蒙著眼扣扳機都能打死不少。
劉振華聽到土包上槍聲再起,也明白了機槍手的意圖。
趁著敵人的注意力被轉移,他立馬從拖拉機后竄出來,打光了步槍中的所有子彈。
但拉動槍栓的動作太浪費時間……擊發一顆子彈,最快都得好幾秒鐘的,所以劉振華並沒有對敵人造成太多的殺傷。
步槍打完了子彈,和鐵杴靶子就沒了區別。劉振華把它放在一旁,掏出了駁殼槍。
以前他可是能做到雙手持槍,@精華書閣首發命中。
現在不知道還行不行。
畢竟有很久都沒這樣的機會。
好在人的肌肉是有記憶的。
握住駁殼槍,那種潛藏在最深處的記憶通過手掌上中熟悉的觸感,立馬被喚醒!
在敵人逼近的壓力下,非但沒讓劉振華感到緊張,反而在一瞬間就將狀態拉到了最巔峰。
小土包后機槍手的射擊還在持續。
劉振華左右觀察一番,決定先繞過這台拖拉機,進一步拉近接敵距離,才能更好地配合機槍手所構建出來的火力點。
誰料敵人被機槍手原地二次開槍的行為徹底打紅了眼!
不管不顧地集結所有人向小土包佯攻。
「轟轟!」
兩聲巨響!
一名敵人竟是猛然起身,扔出了兩枚手雷。
機槍手看著迎面飛來的手雷,絲毫沒有慌亂。
他清楚這匯型號的手雷,拔掉引線后,大概在五秒鐘后爆炸。因為自下而上要比水平投擲在空中的消耗更大,所以至少還有三秒鐘的安全時間!
這三秒鐘,足夠他扣動扳機,幹掉這名扔手雷的敵人。
扣動扳機的瞬間,機槍手把頭使勁往下鑽。
但他的兩隻胳膊卻沒能及時收回!
手雷爆炸的地方,距離小土包不到兩米。
不得不說,那個敵人扔得很有水平!
兩顆受累先後落在同一處,前後腳炸響。.
機槍手的耳朵立馬聽不見了……
一層厚厚的泥巴被爆炸所產生的氣浪掀起又落下,全都糊在了他的後腦勺以及背部。
顧不得扒拉乾淨,連忙抬頭查看敵情。
雙眼一片模糊。
左邊半個眼睛,全都是鮮紅的淤血。
看到敵人已經開始往上衝來,機槍手端起衝鋒槍就準備還擊。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左手已經被彈片炸碎,手腕處齊根切斷……
明明半邊身子都在抽搐顫抖,但機槍手腦子裡卻一片麻木,什麼感覺都沒有。用還算是健全的另一隻手,拿起衝鋒槍,用大腿內側緊緊夾住,換了彈夾重新上膛。
他自己不覺得。
劉振華卻看得一清二楚。
大吼一聲,手中的駁殼槍打出一連串,讓敵人好似腹背受敵。
但敵人早就不管不顧,也知道身後無非就是劉振華一人而已。
那名許久沒
有露頭的「狙擊手」,一槍打中了劉振華手中駁殼槍的側面。
直接導致下一發子彈在擊發時炸了膛!
要不是劉振華鬆手快,他這隻手肯定也保不住了!
饒是如此,還是一塊從槍身上碎裂開來的鐵片,插入了他的手掌心……
機槍手發現那名狙擊手竟然就在自己身旁不遠。
按理說他應該早就發現了自己。
可他卻沉住氣一直沒有開槍,看來就是在等讓劉振華露頭。
這名狙擊手的耐心已經算是出類拔萃,兩人的目光在黑夜裡不經意的對視。
已經失去一隻手的機槍手就是個殘廢,狙擊手的眼神中滿是輕蔑。
機槍手艱難地讓槍口重新瞄準。
但重傷之下他已經失去了準頭。
子彈貼著狙擊手的身子越打越偏,遠到了天邊,直到槍機停止來回彷彿,拋殼窗中蹦出了最後一枚黃澄澄的彈殼。
狙擊手的輕蔑已經從眼神里藏不住了,蔓延到了嘴角。
嘴角勾起的同時,手中的槍調轉槍口,指向了機槍手。
機槍手依然是面無表情。
這是一種坦然到極致時才會有的平靜。
哪怕是最後一刻,他仍然在計算自己與狙擊手之間的位置,以及能夠使用的手段。
子彈還有。
但金平一隻手,他已經無法把子彈壓進彈夾里。
不過他還有一顆手雷。
狙擊手不知道這顆手雷的存在。
或者說即使他知道也並不害怕,因為機槍手連子彈都打不準了,還能扔得出手雷嗎?僥倖扔出來,在這個距離上自己無論是躲閃還是搶先一步將其擊殺,都可以做到。
「砰!」
子彈從狙擊手的肩窩子里打進,擊碎了背部的肩胛骨飛出。
狙擊手有意戲弄。
對手的絕望能給他帶來無與倫比的快感!
機槍手卻輕笑了起來,嘴角和他先前勾起的弧度一樣。
緊接著身子向撲出。
他刻意側了側身子,藉助慣性讓握著手雷的那條胳膊高高甩起,然後伸直了脖子,用牙齒咬住了拉環。
狙擊槍在每一發射擊之後都得重新裝填。
現在狙擊手的槍膛是空的。
手雷已經開始冒煙。
他想要逃跑,卻被機槍手壯實的身子砸倒。
「轟隆!」
火光中劉振華看到了機槍手的半邊臉頰。
一晃而過。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實。
借著手雷爆炸時的光亮,臨時營地中的戰士在袁隊長的指揮下果斷開槍,把剩餘的敵人又打死好幾個。
其餘的紛紛抱頭鼠竄,躲到拖拉機側後方,趁機遁逃。
劉振華在火光還未全然落下時就邁開腿朝那小土包跑去,不小心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掌心感受到這片地面還是溫熱的。
每一寸泥土裡都混著手雷的炸藥。
還有敵人和機槍手的血肉……
站起來后,劉振華看著眼前的狼藉,足足愣了十幾分鐘。理智告訴他,應該先組織臨時營地的同志們泅渡過來,將遁逃的叛匪徹底殲滅。
可他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地丟了槍,伸進這一片泥濘模糊的血肉中來回翻找。
他想要把機槍手的屍體從中挑揀出來,拼湊成個囫圇的樣子。
扒拉了幾下,劉振華就放開嗓子,號啕大哭起來。
眼淚一串一串地流進嘴裡,淌在胸前。
比他這輩子打出槍膛的子彈、喝進肚子里的酒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