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九十六章 寒江孤影
王家別院最東側的院落中,開出數朵紅蓮。
謝湖生的拳揮得愈發緊湊。
入江湖這幾月來,還未曾有人讓自己這般吃力過。
蓄滿全力的橫行無忌碰上那人的鬼霧,彷彿踏入一灘淤泥之中,萬籟寂靜。
身後八百里壯闊的洞庭,奈何不了那人身前縈繞的幾寸鬼霧。
那人應是無我境之上。
謝湖生一步洞庭閃去幾丈開外,喘勻氣息,稱讚道,「王家居然還有你這樣的高手。」
高手之間,總是惺惺相惜,謝湖生也不例外。
金陵城中,那條蜿蜒的秦淮河水,被謝湖生氣息牽動,漫天而來。
謝湖生拉開拳架,一拳蓄滿全力的橫行無忌遞出。
洞庭之水和秦淮河水摻雜在一起,水勢洶湧,王家別院最東側的院落,被鋪天而來的水幕籠罩,寒霜凜冽。
藏在鬼霧中的那人抬手,在掌中開出一朵紅蓮,蓮花開出數十瓣,又接著開出數百瓣、數千瓣,在他手中散為飛花。
靜,戛然而止的靜,被拳風肆虐的院落靜得可怕,彷彿置身佛堂凈土之中,一片空明。
那人枯瘦的指節幾乎沒有肉,縮回鬼霧之中,挺身立在石階上。
謝湖生斂去氣息,心悅一笑,往前踏出半步,身後八百里洞庭蔓延,「願不願意留個名字,我謝湖生的拳下不殺沒名字的人。」
「明月樓,孤月。」孤月嘶啞的聲音在鬼霧中盪開,像夜裡攝魂的鬼怪那般滲人。
謝湖生身後浪潮迭起,秦淮河水不斷湧入洞庭,肉眼可見洞庭之水走向千里之外的壯闊,謝湖生提亮嗓音,「王家的銀子花得挺值啊,連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殺手都請得來。」
四月五月在洞庭湖見過謝湖生的長生境,才換孤月前來,藏身的鬼霧被謝湖生身前氣息擾亂,孤月篤定道:「拿了錢就得辦事,明月樓不做失信的買賣。」
孤月身前鬼霧被謝湖生拳風勾去大半,半個身子從鬼霧中露出,碎布頭拼接的百衲衣撐起他乾瘦的身軀。
他沒有表情,枯瘦的指節在手臂劃出一道血痕,血紅色的霧從傷口涓出,在石階上流淌。
紅霧像水一樣流淌,王家院落中有膽大來湊熱鬧的王家子弟碰上流淌的紅霧,身上長出無數的紅疹,紅疹結成膿包,在無盡哀嚎中沒了氣息。
王家藏書樓六層樓中,那片花田之中,枕袖而眠的陶夫子睜眼,面色沉重,折下一朵素菊,閃去王家院落,在沒了氣息的王家子弟身前停下,捏開他松垮的下頜,將素菊塞入那名王家弟子口中,含苞待放的素菊頃刻開花,陶夫子嘆一口氣,採下那朵開得繁盛的素菊,一步閃去六層樓,順手扔去花田中,素菊枯萎,零落成泥,一枝新芽在花泥中破土而出。
紅霧還在蔓延,整個王家都快披上一層絢爛的雲霞。
無盡的哀嚎聲此起彼伏,陶夫子的眉間不曾舒展,在王家院落與六層樓花田中不斷往返。
斯人已去,新芽再生,一方剛開墾的花田,長滿參差不齊的新芽。
藏書樓二層樓侍奉花草的寬袍老者騰空而起,懸在王家院落中央,深吸一口氣,氣吞山河,紅霧朝他聚攏,整件寬敞的袖袍染上深紅。
寬袍老者先前被謝湖生拳勁傷了內里,紅霧入腹,腹中翻江倒海,從嘴角溢出血來,眼前一昏,朝下載去。
藏書樓一層樓中,老夫子懸於樑上的白紙蜿蜒如蛇,將墜去院中央的寬袍老者卷回藏書樓,送去二樓最東側侍養蘭草的屋子,寬袍老者的功法能養自身,靜卧幾日就能完好如初。
王家院落中,紅霧剛退,謝湖生踏出的半步落下,滄海桑田倒轉,天地異色。
棲霞山紅葉林中,棋聖王積薪無半點遲疑,在棋盤天元落下一子,引謝湖生入局。
遠在陸園半山涼亭中,與茶聖陸羽對飲劍神蘇牧灌下一口酒,抬眼道:「天地縱橫十九路,吾持一子定乾坤,連王積薪都出手了。」
陸羽抿一口醒酒茶,不屑道:「那個傢伙無利不起早,估摸著得了王淮安的好處。」
謝湖生的氣息在王家院落消失,劍神蘇牧慨嘆一聲,「以前長生境難如登天,如今江南的長生境可是扎著堆的出現。」
陸羽轉起茶盞,以茶問卜。
蘇牧笑問道:「卦象如何?」
茶葉沉底,陸羽起身,望一眼半山酒宴中與蘇柔、孫若葳結伴的唐盈,夫人笑得很是溫婉,女兒陸琳琅與好友硯清池圍著蘇鈴鐺擇婿,此番光景,人生能有機會,輕聲道:「去一趟棲霞山,很快就回。」
陸羽掠出涼亭,行去棲霞山。
半山酒宴,有道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涼亭,被蘇牧捕捉。蘇牧閃身,在酒宴落座,蘇柔與孫若葳正翻看各家適齡男子的生辰家世。
「那縮頭烏龜去哪了?」蘇柔拉下臉,不懷好氣問道。
好不容易將陸羽趕下山,撮合他與唐盈破鏡重圓,他卻躲在涼亭飲茶,辜負自己一片好心,對他沒半點客氣之言。
蘇牧目光落在唐盈身上,剛才看去亭中的人是她,笑道:「他剛才問了一卦,這會去棲霞山找王積薪算些舊賬。」
「誰在意他去哪!」唐盈扯過一本名冊擋去眼中羞澀。
孫若葳不擅熱鬧,這會已有些睏乏,朝蘇牧遞去顏色,蘇牧瞭然,笑問道:「鈴鐺的夫婿選得如何了?」
蘇柔扔過一本名冊,罵道:「都是些歪瓜裂棗,上不了席面的貨色。」
蘇牧接過名冊翻看幾頁,挖苦道:「都怪你橫行跋扈,江南誰家不知你的性子,鈴鐺是你親手教得徒弟,行事隨你,誰家敢把好苗子送來。」
蘇柔咬牙道:「無妨,我還要在江南呆些時日,各家各戶我親自上門,翻個底朝天,不信找不來個配得上鈴鐺的夫婿。」
蘇牧一時語塞。
半山酒宴,有一隻蝴蝶振翅而來,錦衣華服的庄夢行踏蝶而來,朝蘇柔幾人彎腰見禮。
「庄夢行,你找死!」無心擇婿的蘇鈴鐺一刀斬出,呵斥聲嚇退身前幾位正要起身獻殷勤的世家子弟。
庄夢行紙扇輕搖,接住蘇鈴鐺的廚刀,笑意漸濃。
蘇鈴鐺招手,將廚刀別回腰間。
「那就是庄夢行,長得還湊合。」好事的陸琳琅多嘴道。
嘴中塞下一枚糖果子的硯清池張望道:「讓我瞧瞧,那個一眼定情鈴鐺,委身揚州城三層樓當守層夥計的庄夢行長什麼模樣。」
被人議論,蘇鈴鐺不留情面道:「王家出了如此大事,你還有心在這吃喝。」
硯清池吞下糖果子,毫不在意道:「王家天塌下來也輪不到我去頂。」
師父長輩都在,蘇鈴鐺不好撕破臉皮,惡狠狠瞪庄夢行幾眼。
蘇柔上下打量不請自來的庄夢行,他舉手投足勝過酒宴多數世家子弟,開口盤問道:「你是哪家子弟,生辰幾何,可有父母尚在。」
庄夢行合上紙扇,彎腰回道:「晚輩長鈴鐺三歲,先祖莊周,父母遠遊不知歸期。」
蘇牧身前劍意流轉,詢問道:「你方才使得可是庄生夢蝶。」
庄夢行微微抬頭回道:「正是庄生夢蝶。」
蘇牧端起一盞酒灌下,笑道:「許久未見庄先生了,如今撞見他的後人,也是幸事一件。」
能得劍神一笑,勝過千言萬語。
庄夢行恭敬道:「不知前輩喜好,在揚州尋了幾壇百年陳釀,已差人送去金陵天下樓。」
幾人間,蘇柔才是正主,庄夢行不敢怠慢,諂媚道:「尋了幾車揚州的山野奇珍,已快馬送去樓里,前輩若是有喜歡的,儘管差遣,晚輩再去尋。」
蘇柔挑刺道:「這麼多人,你就只帶了我那份!」
庄夢行慌忙補充道:「來時在揚州運河買了幾枚名貴的西域藥草,已送去神農醫館。又在姜家綢庄存了銀子,若是天下樓的女子去做衣裳,報我的名字便是。」
唐盈正襟而坐,「禮備得挺周到,我等的喜好都知道,可是鈴鐺交代的?」
庄夢行含糊道:「不是,鈴鐺不想我來金陵。」
無緣無故得了幾枚名貴草藥,也該表示一番,孫若葳追問道:「為何不願你來?」
「誰讓你來金陵,還不快些回去!」
遠處隱忍多時的蘇鈴鐺一刀斬出,手腕處鈴鐺亂作一團,怕他再胡說些渾話。
庄夢行輕搖紙扇,接住廚刀,笑意對她。
眾人面前也敢放浪。蘇鈴鐺冷著臉,也不顧及什麼師父和長輩在場,足尖輕點,掠向庄夢行,一腳踹出,庄夢行沒躲,由她在衣衫踹出一枚腳印來。
「看來今日的宴會能早些結束了。」
蘇牧起身,牽過孫若葳的手,一步行去遠方。
蘇鈴鐺行事性子唐盈最是清楚,怕她再做出出格的事,眼神示意陸琳琅。
陸羽不在,陸琳琅便是陸園主人,陸琳琅會意,起身朝宴會眾人相告宴會結束。
硯清池藏去幾枚糖果子,陪陸琳琅送眾人下山。
半山酒宴,久久不言的蘇柔起身,凝視庄夢行,一棍落花流水遞出。
蘇鈴鐺一臉慌神,擋在庄夢行身前。庄夢行錯步,將她護在身後。
落花流水停在半空,蘇柔已得了答案,縱身掠起,行去天下樓方向。
「你二人的事,你二人自己解決,你師父不會再阻攔。」
唐盈叮囑一句,喚下人來拾掇宴席,自己踏上去茶山的小徑。當年,也曾與陸羽並肩行過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