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九十七章 棲霞山頂
王家院落。
孤月的鬼霧在逃命中逐漸單薄,數朵紅蓮綻放,從東院一直開到西牆,從繁盛到零星幾朵,每朵紅蓮剛剛綻放,便被陶夫子伸手採去生機。
一道月光從金陵城中趕來,截斷陶夫子前路。
陶夫子伸手,連五月身前縈繞的月光一同採去。
五月一臉詫異,老者還有這等出奇的手段。無法施展追風逐月,他便是個只有一條腿的瘸子,來此救人不成,徒增累贅。
自責間,一朵紅蓮從他腳下升起,將他費力扔出牆外。
孤月披緊鬼霧,折身停在牆頭,用枯瘦身軀擋下陶夫子一擊。
他是孤月,明月樓最後的依仗。
陶夫子伸指點在孤月胸前,虛手緊握,掌心卻空無一物。
陶夫子愣神。
趁陶夫子遲疑功夫,孤月翻身跳出牆外,一道月光攜他遁去遠方。
陶夫子沒去追趕,立在牆頭之上,遙望遠方,低聲呢喃道:「究竟是何等執念,才讓你這般壽元散盡的人,如此拚命也要苟活於世間。」
月光落在金陵不起眼的粥鋪後院,孤月咳一口污血,身前鬼霧潰散,枯瘦如竹竿的身軀伏在五月背上。
五月背去手扶住險些墜地的孤月,印象中,小時候的孤月又高又壯,為他們遮風擋雨,如今他伏在自己身上,瘦弱得倒像個孩童,心頭一緊,眼中熱淚奪眶而出。
「尋個暗處,我要閉關,別告訴其他人。」
孤月虛弱的聲音讓五月偷偷背過臉抹去淚珠,孤月的功法沒人知曉,只知他每次受傷,閉關幾日便能恢復如初。
每個人都有秘密,五月不多追問,一步月光踱去後院暗閣中,將孤月安置妥當。
粥鋪里,背對門口喝桂花醪糟的四月聽不見後院動靜,舀起一勺醪糟送入嘴中。
棲霞山,紅葉林中,一片紅葉落在王積薪儒衫上,他已枯坐成石,身前山石打磨而成的棋盤對座無人,亦無人執白。
眨眼間,棋盤落下黑子數十枚,王積薪每落一子,額間便溢出幾滴汗珠。
以他半步長生的境界,壓制謝湖生的長生境有些吃力。
茶聖陸羽踩碎地上紅葉逼近,王積薪做賊心虛,心知肚明陸羽此時現身為何,卻無暇分身,任他走進身前。
茶聖陸羽卷了衣袖,在王積薪對面而坐,從棋盒隨手抓起一把白子撒入棋盤,白子滾落,圍困數枚黑子,黑子氣絕,幸災樂禍道:「來前卜了一卦,想看看你今日被人痛扁的樣子。」
王積薪如臨大敵,兩指於半空劃出幾路縱橫,紅葉林成了他落子的棋盤,怨聲道:「老陸,幾簍新茶而已,至於么?」
謝湖生一襲青衫現身紅葉林中,拳勁霸道,直衝王積薪面門。
王積薪緊退幾步,指尖化出枚黑子,凌空押子,二人身距瞬息拉開數十丈遠。
石台有品茶的器具,陸羽替自己斟滿一杯茶,茶湯微苦,難以品味。陸羽張口吐在地上,氣得跺腳,咒罵王積薪糟蹋了他的好茶。
謝湖生一步洞庭貼近王積薪,再出一拳。
王積薪凝神,零空落下四子,圍堵謝湖生的氣運。
山高水長,八百里洞庭沖洗棲霞山滿山紅葉林,二人一時間不分伯仲。
石台上煮山泉水的小火爐,用得上等木炭,無煙無味,也不嗆人,燒得燙手的山泉水陸羽拿來洗了茶具,又取一壺凈水,擱在爐子上慢煮,從對座王積薪的茶壇中捻出一撮茶,用指腹搓揉出香,團在茶盞中,等山泉水溫煮到恰好時起水沖茶。
上等木炭勁頭足實,壺中水汽飄然騰起,氳著山野幽香,等茶的陸羽氣定神閑,在石台前靜享一方天地。
紅葉林的紅葉被謝湖生拳風裹挾,漫天飛舞。
王積薪隻身入局,接連落下數子,洞庭水氣如山間秋後沉露,打濕他儒衫下擺。
自己沖泡的新茶,別有滋味,陸羽慢品出香,提醒謝湖生道:「別讓他落子,時辰久了對你不利。」
陸羽有助他脫困之恩,謝湖生頷首道謝,一拳橫行無忌遞出。
連連招架的王積薪舍了文人儒雅,語出連珠,市井葷口脫口而出,問候陸羽歷代先人,單手押子,將棲霞山脈氣運捲入棋盤。
「世伯,今日之事是否有些過了?」
紅葉林中,一身青綠裙裝的女子灑出幾枚石子,山林斗轉,將謝湖生扔出棲霞山外。
女子生得清秀,多年詩書氣浸染出莊重,眼眸清亮,不怒自威。
品茶的陸羽慌忙起身,賠笑道:「家中還有貴客,世伯先行一步。」
陸羽一步行遠,女子翻手,灑落地上的幾枚石子再換方位,行出紅葉林的陸羽茫然間又走回石台。
明白自己著了女子的道,她不鬆口,自己難以走出棲霞山,陸羽解釋道:「輕堯,今日這事可怪不得我,是你爹之前偷了我陸園未採摘的新茶,我來上門討債。」
王輕堯狠瞪王積薪一眼,走去茶台,捻茶,在茶台四角各添一盞茶,淡然道:「我爹偷了你的茶,讓他脫去儒衫,套上耕犁,為你耕幾畝茶園可好。」
茶是好茶,就是略微燙手,陸羽小心翼翼道:「讓你爹去耕田,他能願意。」
「我的話他自然得聽。」
女子擱下茶壺,翻手,地上石子換了方位,王積薪坐回茶台,本想抗議幾句,被王輕堯一盞熱茶堵了嘴,低頭抿著茶,也不敢抱怨茶湯燙嘴。
謝湖生一步洞庭折回紅葉林,怒氣未消,女子朝他傾身行禮,「縱橫書院多有得罪之處,還望謝湖主見諒。」
謝湖生指向王積薪,不懷好氣道:「老子好端端在王家,殺了那個攔路的孤月,就能找王家那個毒婦問見我家阿墨的下落,他把老子弄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家阿墨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信不信老子把你這棲霞山夷為平地。」
陸羽安撫道:「我替你問過一卦,那個叫阿墨的姑娘已經脫困,現正在鄱陽湖上打漁呢。」
謝湖生半信半疑道:「當真?」
一旁點茶的王輕堯輕聲道:「陸伯父的卦從未出過偏差,你可前去鄱陽一看究竟。」
謝湖生瞥見低頭喝茶的王積薪,握拳道:「今天的賬,日後再來找你算。」
王積薪低頭喝茶,一言不發。
謝湖生一步洞庭走出棲霞山,幾步行出金陵,趕去鄱陽湖。
王積薪喝完手中茶,將茶盞放回石台,不敢正眼對視王輕堯,小聲道:「姑娘,人都走了,我這……」
王輕堯不作理睬,輕抬衣袖,地上散落的幾枚石子飛回掌心,放回腰間香囊中,朝陸羽彎腰行禮,「伯父,陣法已解,你可自行下山,回去尋個天好的日子,讓琳琅回書院授課時帶個話,我爹好去給你的茶園耕種。」
「那我得回去好好尋摸個日子。」陸羽得意一笑,起身走出紅葉林。
人前理虧,陸羽一走,王積薪直起腰來,用衣袖掃落石台棋盤上的紅葉,抱怨道:「你不會真讓你爹去給那傢伙耕田吧,你瞧瞧,你爹這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可不是耕田的老黃牛。」
王輕堯不留情面道:「既然知道,為何還做這丟臉的事。」
王積薪嘿嘿一笑,「這不是能省點花費么,最近書院賬上拮据得很。」
王輕堯白他一眼,「您要是心疼,你私藏的那些棋子多賣幾顆就夠書院好幾年的吃穿用度了。」
王積薪一臉惶恐,護住身前棋盤,「那不行,那些可都是我的命啊。」
王輕堯轉身走遠,「既然捨不得,那您還是委身去給陸伯父的陸園賣賣苦力,耕種茶園吧。」
王積薪聽罷,垂頭喪氣,撫摸手中圓潤的棋子,暗自神傷。
王輕堯走出紅葉林,作為縱橫書院最年輕的掌院,棲霞山中每條路她都熟記於心。今日山門緊閉,沒有貨郎散客登山,書院弟子也大都回家團聚,山上冷清許多。
不著急回縱橫書院,王輕堯繞進一條小路,小路隱蔽,幾乎無人跡踏至,路旁雜草也比別處長得茂盛。小路悠長,入雲古樹折成一片片光影,有鳥獸穿過,行出一段虛影。
走了一炷香時辰,王輕堯穿過小路,停在一截斷崖處。
斷崖有一座孤墳,墳前堆滿石子。
王輕堯俯下身子,拔去墳上雜草,從腰間香囊摸出一枚石子,疊在石堆上頭。
「娘,今年山上的葉子又紅了,我爹他還是沒走出那片紅葉林。」
王輕堯極目遠眺,斷崖處能望見棲霞山的滿山紅葉。
棲霞本是座禿山,王積薪六歲時在王家藏書樓遇見那個與他對弈的女童,一眼定情,得知她身弱不能遠行,又喜紅葉。為讓她身在金陵抬眼就能望見紅葉,王積薪每日課業習完,都會登山種幾樹紅楓,二十年栽種,每日都不曾落下。
那年紅葉滿山,二十六的王積薪帶女子出門,指著滿山紅葉笑得像個孩童。
那日,女子的笑容,比滿山紅葉還要好看。
從此王家少了個出將入相的全才,棲霞山頂多了個與夫人對弈的棋聖。
那時,女子作不得夫子,王積薪在棲霞山設下縱橫書院,讓女子也可習授六藝八雅,此外,列陣行兵、江湖雜學、市井之術、農耕星象、醫術廚藝諸多學術縱橫書院也有教設。
縱橫書院沒有王家藏書樓的苛刻規則,無心官學的世家子女也大都願意登山修習,圖個眼界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