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竹影浮動
太陽落山,暮色漸濃。紫雲和羽之,從山上歸來。
安置好師兄,她無心去找之南,徑直回了梧桐小築。超凡還沒回來,不知事情解決了沒有?她心裡反覆想著,便無法乾等下去。索性走出家門,去辦公室找他。若是不在,再返回不遲。
辦公室的燈亮著,紫雲知道他還在忙,便耐著性子在院內等。這個院落不大,紫雲來過幾回,對屋檐前的幾桿竹子,情有獨鍾。記得那時秋意正濃,陽光正好,清風徐來,晃起一片明暗相間的竹影,搖起心底沉靜又美好的情愫。此時,夜幕低垂,不復清風秋陽下的朗然,似乎想遮掩人世間的諸多秘密。她盯著竹影看,好似這樣,便能撕開層層迷霧,找到真相。
突然,竹影深處,似是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紫雲循聲望去,就在不遠處,似立一人影,一動不動。這麼晚了,會是誰呢?好奇心一起,便無法壓制下去。她大著膽子,朝著人影方向,疾走數步。走近一看,除了搖曳生姿的竹影,哪裡有人?
正疑惑間,忽聽背後有人,大聲問道:「小師妹,是你嗎?」
叫小師妹的,只有他,紫雲反問道:「羽之師兄,你還沒睡?」
「想著夜色正好,就出來走走。興許,能遇到一位仙子呢。」
「那你遇到了嗎?」
「遇到了,你不就是仙子嗎?」
「師兄,你太抬舉我了。要說仙子,竹西倒比我更合適。」這脫口而出的話,紫雲嚇了自己一跳,怎麼忽然想到了竹西?
竹下仙子,妙哉。羽之心道。其實,他早站在陰影里,看了好一陣子,覺得很是有趣。他又問:「你剛才走那麼急,是有什麼急事嗎?」
紫雲便把人影的事說給羽之聽。羽之淡然一笑,「在夜色里,竹影、樹木、花枝,都可成人影模樣。你,許是看錯了。」
紫雲懶得爭辯,只得暫時承認看錯了。羽之想要再賞賞夜色,就不陪她了。目送師兄離開后,紫雲接著等超凡。好在江南的春天,氣候宜人,獨立風中,並不覺得凄冷。又等了許久,才見超凡急急下樓來。她趕忙迎過去,想要和他一起回家。超凡把她拉進懷裡,溫存了片刻,才柔聲不舍道:「好紫雲,你先回家休息,不必等我,我還要上山一趟。」盼了許久,終於見面。沒想到,突如其來的變化,竟連多呆會兒的時間都沒有。這樣的再見,爭如不見。想到這兒,紫雲收起委屈,倔強地說道:「我不回去,我也要跟你一起上山。」
超凡聽得出她的堅持,也就同意了。今夜,天氣晴好,星星閃爍,卻不足以照亮。超凡一手打手電筒,一手拉著紫雲,朝左家茶園走去。
這是一條蜿蜒的山路,約有五公里遠。在無數個日夜裡,他曾往返過無數次,晴好的白天,落雨的清晨,皎潔的月夜,漆黑的夜半……每一次,都是一個人的堅持。而今夜,有她在,覺得孤寂的路不再漫長,空曠的山野帶著甜絲絲的味道。即便夜色沉沉,除了偶見數點茶山人家的燈光,其餘幾乎漆黑一片。
「紫雲,有你在,終是不同的。」他說完,又朝她靠近些,好聽見她的呼吸,感受她陪伴的幸福。紫雲也說:「超凡,能和你一起跑山,真好。」她的聲音里,帶著似水柔情。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感到她的呼吸略顯急促,便關切道:「累嗎?要不要我背你?」
黑暗中,儘管他看不見,她還是搖了搖頭,「不累。別忘了,我也是擅長走山路的。」
這話不假,超凡相信。於是,二人便十指緊扣,繼續往山上走。
「查出是怎麼回事了嗎?」
「應該是有人摻了少量的其它茶青。」
「知道是誰做的嗎?」
「有些眉目,還待確定。我打算先不動聲色,慢慢查。」
「這樣,豈不是耽誤『雲』的製作?茶青可不能慢慢等!」
「這個好辦。你想想看,好的茶青,除了能做綠茶,還能做什麼?」
「就工藝而言,六大茶類,無一不可。」
超凡笑了,「既然這樣,你還擔憂什麼呢?」
「可是,這樣也損失不小啊。摻假的茶,你打算怎麼辦?今日新採的茶青,你又打算怎麼辦?」
「你的問題,我已解決。摻假的茶,品質也還不錯,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一般人會降價出售,我可能會自己用或捐出去。」
「我贊成自己用。降價出售或捐出去,都不可取。因為它與『雲』味道極為相近,不管哪種形式的投放市場,必會有不好的導向。」
紫雲想了想,「你是對的,不能因一時的捨不得,就去擾亂市場。那今日新採的茶青呢?」
超凡說:「我們上山,就是去找解決辦法的。如果夠幸運,看看能不能逮到摻假的人。」
「不錯,做壞事,總會心虛的。」
「聽說,你跟羽之師兄上茶山了?」
「是啊,還碰到了月兒呢。這孩子乖巧得很,采了一大把茶青,寶貝得不行,說要給媽媽,媽媽給爸爸。」
超凡聽紫雲如是說,突然,腦海里閃出一幅畫面。若真是如此,也太可恨了!
「你確定月兒這樣說,『媽媽給爸爸』?」
紫雲笑道:「是啊,多懂事的孩子啊。你可真沒白疼她!」
……
一路前行,一路傾心交流。不知不覺中,他們便到了左家茶園的制茶間。這裡順便解釋一下,左家茶園的制茶間有兩個,分別位於茶園東北、西南兩個角上。超凡租用的是西南角這一間。茶季過去,他要馬上安排人,修建荒野茶園制茶間。這是前幾天便有的想法,今夜格外強烈。
紫雲望著東北角,那裡人影攢動,熱火朝天。他們正用一夜無眠,換取今年的收入。很快,一批新鮮的雨前茶,便會走向茶客的杯盞中。本來,這邊也該是同樣景象。可惜,有人一時豬油蒙了心,竟干出這缺德事。紫雲恨恨地想,若捉住了他,一定會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做?茶也是有生命的。一葉一菩提,如此純凈的自然精靈,竟被人為地污染,真是可恨至極!
本已黑漆漆的制茶間,因超凡和紫雲的到來,又重新亮了起來。好在及時叫停,餘存的茶青量並不大。左師傅又是經驗豐富的,早就安排人,把茶青攤開。從專業的制茶角度而言,這是製作發酵茶必經的過程。紫雲蹲下身子,抓了把茶青,先是看了看,又聞了聞,不由得贊道:好香啊。當然,這香贊,有很多臆想的成分。她喝過明前的「雲」,篤定它是香的,也算合情合理。
超凡聽她如此說,很是得意。他講起當初尋茶的艱難過程,紫雲聽得入了迷。她說:「真是遺憾,我只見證了最後一刻。」超凡笑道:「那最後一刻,是非常關鍵的。你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小福星呢。」
其實這樣的艱難,很多茶人都經歷過。遠離都市,行走茶山,是他們司空見慣的日常,也是他們追求人生理想的方式,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這條路,自古至今,走過了一代又一代茶人。如今,有更多的高素質年輕人,願意放棄舒適的生活,錢途無限的工作,加入到做茶傳播茶文化的隊伍中來。雖有波折與磨難,終能蹣跚向前。超凡和紫雲相信,他們的「雲」,定會克服眼前困難,涅磐重生。
「紫雲,想不想嘗嘗我做的茶?」超凡饒有興緻地說。
紫雲吃驚地看著他,「你做的?我要嘗,在哪兒?」
超凡笑她太心急,「我做的茶,還只是地上的茶青。如果你願意,幫我燒火。這個會吧?」
這個,她當然沒問題。「你要做什麼茶?烏龍?」
超凡點點頭。紫雲不敢相信,「這個,很難的。你確定能做?萎凋、做青、殺青、揉捻、乾燥,光想想,都覺得可怕。」
「沒關係,做壞了也不怕,大不了我吃掉。」
見他如此說,紫雲便相信他可以。正如他所說,做壞了,大不了和他一起吃掉。這樣一想,反倒沒了後顧之憂,燃起了躍躍欲試之火。整個流程,她也是熟稔的,雖不曾一一親試過。
「好,我可以幫忙搖青、燒火、揉捻。」
超凡笑了,「我的紫雲,果然很厲害。」
他們便開始忙碌。雖是第一次,卻很有默契。這許是愛人之間的心有靈犀吧。超凡搖青,紫雲幫他擦汗。超凡殺青,紫雲幫他燒火。殺青結束,倆人一起揉捻,手與手碰觸,傳遞著浪漫的愛意。志趣相投,心意相通,這樣的知己之愛,算是老天的恩賜吧。所以,這款茶,無論滋味如何,都將是獨一無二的。
於此同時,屋外來了不速之客。
原來,竹西懷抱熟睡的月兒,正要行夜路回家去。出了制茶間,她習慣性地朝西南角望了望。只要燈亮,她就會過來,和超凡打個照面。若是撲了空,她心裡便悶悶的。他和紫雲定了婚,便不會痴迷於茶了吧?幸福的感情,是會消磨人的鬥志的吧?這樣的想法,在她心裡扎了根。於是,她聽了呂海的話,選擇在月兒生日那天,做了一件錯事。如今想來,內心竟是隱隱的後悔。
今天,一聽到紫雲回來的消息,他就急匆匆地返回了客棧,和她相見歡去了,制茶也顧不上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又有些生氣,但又能如何呢?終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那天,在迷醉的情況下,他尚且只惦記著紫雲。如今清醒著,就更沒她什麼事了。
聽父親說,做荒野茶的事,已緊急叫停。她過來時,掃過漆黑黑的屋子,聽不到絲毫動靜,心內五味雜陳。
誰知這麼快,那邊的燈又亮了起來。父親在這邊忙碌著,那邊又是誰在炒茶呢?她很好奇,便忘了回家,忘了懷中還抱著睡熟的月兒,似乎身不由己地,朝西南角走去。
行至門外,她駐了足。由於是制茶重地,她不方便直接進去。尤其是現在,更該遠離避嫌。她往門邊貼了貼,豎起耳朵聽。屋內只有兩人,時而是歡悅的笑聲,時而是甜蜜的私語,時而是似是而非的做茶流程。
原來是他們,好一對柔情蜜意的未婚夫妻!她哂笑起來,面目很是難看。都火燒眉毛了,還只是一味纏纏綿綿,果真是紅顏誤事!唉,紅顏?我也曾是紅顏,如今正一點點逝去。每日早晚照鏡子時,總能看見眼角討厭的細微。可是,我也還不到三十歲啊,怎麼就這副模樣了呢?而她,葉紫雲,還是美貌如昔。想及此,她自憐自艾了起來。
「又嫉妒了吧?」背後傳來呂海低低的聲音,「呵呵,你初見他,就已心許了吧?我們夫妻一場,也只是同床異夢吧?」竹西被他戳中心事,扭頭朝山下走去。呂海又急急地跟了過去,「別害臊啊,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再幫你一回。」竹西憤憤道:「滾!」
屋內,超凡和紫雲,仍沉浸在制茶的歡樂中。他們的烏龍茶,已到了關鍵環節——揉捻。作用主要有二:其一塑形,其二下色。剛一上手,揉了幾次,紫雲便發現了問題,急急地嚷起來:「超凡,不行,好像揉捻過度了。」超凡也意識到了,揉捻真是技術活,太輕不行,太重不行,分寸感太難拿捏了。眼下,他們正面臨揉捻過度的問題。結果是塑形不佳,下色過多。
他們決定進入乾燥程序。紫雲印象最深的是炭焙乾燥。超凡笑她,乾燥方式多樣,此時只有炒青鍋可用。她這才想起,這個制茶間,多年來只做炒青綠茶。無奈,只得聽超凡的。好在炒青鍋餘溫尚在,爐內的炭還紅著。
又是一陣忙碌,總算勉強完成了最後一步。超凡看了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多了。他問紫雲,「要不要回梧桐小築?」紫雲反問,「你呢?」對望一下,便心神領會,他們誰也不捨得離開。睡神今夜休息,不願打擾他們。既如此,何必辜負如此良夜?
超凡問:「要不要現在就嘗嘗?」紫雲連說要要。
按說新茶要放一小段日子,去去火氣才適合飲用。但顯然,紫雲已經等不及了。浸淫茶里多年,她吃過各種各樣的茶,從沒有一款茶,似今夜這般,迫切地想知道它的滋味。當然,她並不期許有多好喝,甚至已預想過,它是難以下咽的。但即便這樣,又能如何?親自試誤又充滿感情的茶,本就是獨一無二的。
紫雲要吃,超凡犯了愁。他想起他們多年後重逢,一起在雨桐茶社吃茶的情景。眼前的杯子,也太簡陋了些。
他回頭問她,「只有一個玻璃杯,還要吃嗎?」
紫雲笑著說:「當然要吃。」
「沒有jdz白瓷杯,沒有汝窯斗笠杯,沒有胭脂紅杯,沒有青花纏枝蓮馬蹄杯,你還堅持要吃嗎?」
「當然要吃!不過,對那次茶社吃茶的情景,你竟記得如此清楚?說實話,現在我覺得,那時,我很矯情,你很憤青。我正執著於好茶配好器,你正沉浸在尋找的苦痛里。對了,還記得我們吃了什麼茶嗎?」
「當然記得,一輩子怕也忘不了。第一款是大紅袍,第二款是祁紅。你是不是那時候就對我有想法了?」
被他說中,紫雲羞紅了臉,卻死不承認,「你真是臭美。我還覺得你喜歡上我了呢?」
「是啊,我那時就喜歡你了。」
超凡的直言不諱,紫雲反而不知道怎麼接了。她便催他趕緊煮水泡茶。在候茶時,紫雲看著玻璃杯,感慨又來了,「有玻璃杯已經很奢侈了,我還用芭蕉葉吃過茶呢。」
超凡問她怎麼回事。紫雲說,那次也是在山裡,師父新得了好茶,我忘了帶杯子,又不想錯過吃茶。正苦惱時,之南用芭蕉葉幫我做了個杯子,就像包粽子那樣,一點茶湯都沒漏出來。超凡覺得有趣,便讓她多講講過去的經歷。他驚訝地發現,紫雲的成長和修為,比想象得還要好。他是幸運的,能擁有這樣的寶藏女孩。
茶好了。
二人都要先嘗,爭執不下,便以背茶詩定吃茶順序。紫雲分明在耍賴,一個讀過大學中文系,一個旅居國外多年靠自學詩文,似乎不用比,已鎖定勝局。超凡明白她的小心思,並不揭穿。如果可以,他願意讓她寵她。
紫雲贏了,喜滋滋地端起茶杯,想要盡情享受新火未去的新茶。茶湯入口,還沒來得及咽下,超凡便攬她入懷,低頭溫柔一吸,吃到了她嘴裡的茶湯。紫雲先是一愣,后也流連輾轉起來。
這款茶,註定是他們記憶中最獨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