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四十一 越君姒無壬
鄂鯤大喘氣道:「你這輕身功夫,不,不是人也。」
少女一撇嘴笑道:「呀,原是你自己笨還罵人!」
鄂鯤臉紅道:「我是說,你雲霧飛升,仙子一般。」
少女一伸手道:「我來幫幫你吧!否則呀,日落時也到不了。」
鄂鯤一擺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峽谷對面么?」
少女一皺眉頭道:「對面?就你這龜爬,日落時還不定能到呢!來吧!」說罷將脖頸上搭著的白紗拿下,一伸手綁在了鄂鯤腰間的牛皮帶上:「記住,你只提氣常步便了,無須使出蠻牛力氣。」
除了妻子叔妘,鄂鯤還從未與一個女子如此接近過,更兼好勝心極強卻要被一個少女「提攜」,不覺有些窘迫,卻又無話可說,只點頭道:「好了,試試吧。」
少女笑道:「請公子閉上眼了。」
鄂鯤高聲慷慨道:「不就是翻山越澗么,還需閉眼?不怕!」
少女一笑:「人笨脾氣還大,好了,起——」驟然之間從山頭飛起,向峽谷中飄來,但遇大樹與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腳一點。起起落落,總在鄂鯤覺得身子沉重時便恰到好處地落在一個樹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間便又飛起,不斷地貼著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飛去。
鄂鯤原是文武雙絕,輕身功夫還算過得去,今日卻是大開眼界。他竭力想教腰間白紗不能著力,卻總是不能如願,任他提氣飛躍,那幅白紗總是綳得筆直地趁著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於落入谷底的森森塵寰。
大約半個時辰,兩人降落在一處山坳。鄂鯤一打量,這個山坳恰恰夾著瀑布的東山山腰,回首看去,遙遙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觀賞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兩人方才貼著那座大山飛了一個巨大的弧形,近於抄了個直線捷徑。若要走來,要順著山嶺翻越,無論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
鄂鯤不禁由衷讚歎:「姑娘天馬行空,鄂鯤佩服!」
少女臉上一紅笑道:「沒有你賣力笨走,我也帶不動了。」
鄂鯤哈哈大笑:「實話實說,鄂鯤今日才知道一個笨字,是笨。」
少女不禁莞爾一笑:「笨漢天習,好著呢。」
鄂鯤卻猛然驚呼:「噫!對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兩道了?」
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兩道遮蓋,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見了。」
一時之間,鄂鯤大是感慨:「要觀真山,須得登高。信哉斯言也!」
少女揶揄道:「說過一回了,還說?」
鄂鯤大為驚訝:「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說過一回?」
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教我父君等煩了。」說罷向山坳深處去了。
走到山坳盡頭,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聲轟鳴如近在咫尺,卻偏偏不見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時自然看得見了。」
鄂鯤又是一番感慨:「越境多奇山異水呀!」
少女目光一閃道:「比雲夢澤如何了?」
鄂鯤笑道:「姑娘沒去過雲夢澤?」少女搖頭,鄂鯤也不再問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寬闊的岩石平台。除了腳下石板道,岩石山體綠樹蔥蘢,將平台遮掩得嚴嚴實實,與周圍山體一般無二。
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稟報君父。」說罷一閃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後,少女出來笑道:「請隨我來。」
鄂鯤跟著少女,進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約走了百十來步,豁然明亮。鄂鯤一打量,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圓足有三五畝地,恍若一片寬廣的庭院,錯落有致地布滿了花草竹林與奇異的高大樹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潔寸草不生;仰頭看去,廣袤的天空變成了一方碧藍的畫框,幾片白雲悠然地浮動其中,說不出的高遠清奇。饒是鄂鯤見多識廣,也為這天成奇觀驚嘆不止。
穿過一片竹林,眼前綠草如蔭,草地中央一座竹樓懸空而立,竹樓下一座茅亭。少女將鄂鯤領到茅亭下笑道:「有涼茶,你且稍坐,父君便來。」說罷飄然去了。
鄂鯤只一點頭,捧起石几上的陶壺咕咚咚猛飲了一陣,清涼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樓,等待著那個神秘的南境主君的出現。
其實,無論是對於中原還是較近的江漢諸侯國來說,越國都是一個頗為神秘的存在。據說越人乃是夏王少康賜予其庶子無餘的封國,因此為姒姓;也有說法是商湯滅夏桀之後,為滅國存祀,向天下召示商之仁政,而將夏王朝後裔封於此地……無論何種說法,越國為姒姓夏朝之後是沒錯的。但數百年以來,越國地處濱海蠻荒之地,與中原,與江漢的交流少之又少。人們傳言越人皆「斷髮紋身」如蠻夷,可今日看這少女裝束,傳言似虛。
這個越王,具體說來,進入越境,人皆呼之為越王,然在鎬京之時,從未聽人言及越君僭越稱王之事,或許事有訛傳也不一定。這個姒無壬,身為一國之君,隱於此等山水之中,似也不是一個野心勃勃之人。如此一個恬淡之人,大概率當不會冒險發兵助我鄂國了。想到此,鄂鯤不由一陣喪氣。
「禹陵茶天下獨有,鄂公子品嘗得出?」一個沉穩舒緩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鄂鯤驀然回首,一個清越矍鑠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廊柱之下,頓時恍然,連忙莊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鄂鯤,拜見越王。」
姒無壬笑著一伸手:「無須這般稱呼,壬從未自稱王者,都是越民以訛傳訛這般叫開的。請公子坐了說話。」
鄂鯤一拱手:「那就多謝越君了。」說完便坐到了石案右手的石墩上。
姒無壬走進廊柱下,悠然踱著步子道:「日前,剛收到消息,淮夷王於城堡中被葯殺,鄂城已是一片混亂。當此之時,公子不留國內,反而順江而入我越境,是有何大事需要我越國襄助么?」
倏忽之間,鄂鯤一個激靈。眼前這個中年男子完全沒有尋常君王的凌厲與霸氣,儼然一副出世風骨,這樣的人,豈肯輕易涉險?心念閃動,鄂鯤肅然拱手道:「啟稟越君:王師磨刀霍霍,正欲盡滅鄂國,念在同根同源情份之上,父侯派我前來請求越國之助力。」
「難得也。」姒無壬沒有絲毫的驚訝,捋著長長的鬍鬚悠然笑道:「浩浩天下,也唯有鄂國還記得我姒姓了。不錯啊!」
鄂鯤懇求道:「鄂國風雨飄搖,還望越君助我父侯一臂之力。」
姒無壬默然良久,搖頭嘆息:「刻舟求劍,晚矣!」
「越君此言,鄂鯤不明。」
姒無壬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我越人雖偏居一隅,然西面消息卻也不絕於耳。你父侯心心念念於奪回銅綠山,動了大周的國脈,終有此禍,豈不是必然乎?今日鄂國,已成流水之舟。莫說寡人了,便是能如姜尚者,亦是沉舟側畔,如之奈何呀!」
「君上差矣!」鄂鯤心中一沉,不禁有些急迫:「鄂國雖經聯楚出擊大敗,然國中尚有近十萬成軍人口。何況憑藉漢水天塹,相持日久,事或有轉圜亦未可知。若君上能施以援手……」他驟然壓低了聲音:「我可替父允諾,許以鄂東十城為謝禮。」
姒無壬輕輕地搖搖頭笑了,似輕蔑又似嘲笑道:「鄂公子太輕視我越人了,山水阻隔,寡人要那十城何用?本君既為一國之君,自要為越人生計著想,斷不會為了區區之利而輕許子民性命。借兵之說,公子休要再提起!」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已是再無轉圜餘地。鄂鯤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道:「越君既已打定主意,鯤亦不能強求。但望越君能看在同根同源份上,真到了我鄂國山窮水盡之時,能否容留我鄂國之逃民與世族遺脈?」
語意凄然,令人動容。姒無壬一嘆:「那是自然,我越境山水任爾等來去。鄂鯤公子隨時可來此處。」
「越君……」剎那之間,鄂鯤有些哽咽了。
姒無壬已經轉過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倏忽飛到了亭外,正是方才的少女。姒無壬微笑著對鄂鯤道:「就讓小女送你出山吧。我去了,公子善自珍重,諸事勿憂。」說罷飄然去了。
「我叫姒燕。」少女咯咯笑了:「公子還愣著做什麼?走啊!」
鄂鯤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揮,徑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雲夢澤,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的水線,碧水長天,明亮得扎人眼睛。榮夷走出船艙,眯縫著眼睛望著那漾在水線上的朝陽,輕輕呢喃了一句:「太陽出來了——」
「師父,快到雲夢秘居了。」不知何時,巫隗已站在了身旁,一指前方,在那裡,一座青色的建築在濃重的晨光霧水汽中若隱若現,宛若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