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四十四 左右逢源
「特使這般說話,可就太過於偏頗了。」相較於鄂雲略顯激憤的慷慨,熊渠日漸圓潤的臉上卻瀰漫出無限的自信:「我那孫女自幼嬌生慣養,從未出過遠門。何況如今鄂國是個什麼情形?同在江漢,又是鄰國,特使豈能瞞得住寡人?成周八師都快打到漢水了,若是他們夫婦回去,可不就成了王師的一對俘虜?」
「楚王言過矣。」鄂雲滿臉不奮:「衛和大軍已被我鄂軍堵住南下之路,其兵鋒所指究竟是鄂城,還是銅綠山,尚未可知也。楚王目下便言之鑿鑿,也未免說得過早也。」
這言語之中暗藏機鋒,暗諷楚國按兵不動,坐山觀虎鬥卻未必能如願做成局外人。熊渠何等精明之人,如何聽不出?他冷笑一聲,轉身高聲大氣問道:「鎬京王使何在?
榮夷趕緊上前幾步躬身高聲道:「天子特使榮夷,參見楚王!」
熊渠假作驚訝狀道:「神奇呀!天意天意!如何這王使大人說到便到了?」言罷立即綻開了笑臉:「特使請入座。」
待榮夷入座后,熊渠馬上轉身對著鄂雲斂去了笑意,板著臉言道:「鄂使請回去稟報鄂侯,我那孫女有了身子,耐不得長途跋涉,也不願與夫君分離。待誕下孩兒之後,再雙雙歸國拜見翁姑。想鄂侯與夫人看在孫兒的面上,也不會怪罪鄂使大人的。」
鄂雲是個乖覺的,知道事已至此,多留無益,只得長嘆一聲告辭而去了。
熊渠有些尷尬地輕咳兩聲,自嘲道:「些許家事,叫王使大人見笑了!」
榮夷心裡明鏡似的,這場戲是故意讓他看的,楚王親自駁回了鄂國之請,這是給周室與榮夷面子呢!親眼目睹這一切的榮夷又怎麼好意思開口討要銅綠山呢?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榮夷冷哼一聲:「大王既然想讓天子安心,何不答應鄂使之請,放那鄂鰱歸國,乾脆斷了這門親事,豈不更顯誠意?」
覺察到這番話頗為不善,熊渠很是不悅,強自按捺湧上心頭的慍意道:「王使大人說笑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本王豈能如此行事?倒是王使大人此來有何吩咐,敢請直言。」
榮夷立刻從袖中捧出王書高聲回答:「此乃天子親筆手書,命楚軍撤出銅綠山,與我王師在山腳交接。」
「噢?是嗎?蓋著王印,看來不假了。」熊渠接過王書一陣打量,嘴裡打著哈哈:「可這銅綠山乃是鄂國交由我軍暫時託管的,如今天子來要,當先找鄂君討要,只要鄂馭方發話,本王馬上還給鄂國。剩下的事便是王室與鄂國處理的了,與我楚國無關。」
「大王可知,」榮夷高聲一呼,銳利的雙目直盯著王階上的熊渠:「成周八師之所以陳兵不動,乃是為了什麼?」
「還能是為了什麼?自然是為了銅綠山了。」眼看已被榮夷言語上逼入死角,熊渠也乾脆撕下了麵皮:「可是我楚國十萬勇士枕戈待旦,亦不是好相與的。當年周昭王南征亦溺斃於漢水,如今我楚國兵強馬壯,我熊氏稱霸江漢已有餘年。若天子不怕步其先祖後塵,自可一試!」
「好!」榮夷一抬頭:「但願大王不會後悔!」
「我羋姓熊氏何曾言過一個悔字?」熊渠大袖一揮:「送客!」
汨羅水畔的秋日是誘人的。
霏霏細雨之後,日頭和煦柔軟地飄浮出來,碧藍的天空下,綠澄澄的汨羅水在隱隱青山中迴旋而去。水邊谷地中茫茫綠草夾著亮色閃爍的野花,無邊地鋪將開去,直是沒有盡頭。
漸漸的,一輪如血殘陽向山頂緩緩吻去,火紅的霞光將江水草地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紅,混沌中透著鮮亮。沒有農夫耕耘,沒有漁人飛舟,沒有獵戶行獵,更沒有商旅的轔轔車輪。除了汨羅水的嗚咽,這裡永遠都是一片靜謐。縱是涼爽的秋日,也瀰漫著一片綠色的荒莽,籠罩著一片孤寂的蒼涼。
驟然之間,一紅一白兩騎快馬從遠山隘口遙遙飛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咯咯笑道:「師兄,師父可真會選地方。如此好山好水,正可作隱身之地!」
紅馬騎士揚鞭一指,粗重的聲音道:「看,茅屋炊煙,師父定在那裡。」腳下一磕,紅色駿馬火焰般向山麓飛來。
草灘盡頭的山麓,聳立著一座孤獨的茅屋。屋前有一堆濕木柴燃起的篝火,濃濃的青煙裊裊直上。
見遠處快馬飛來,篝火旁一個黃色斗篷者霍然起身,上前幾步迎了上來。
「師父——我們來了——」騎士遙遙招手間飛身下馬。
榮夷見到最得意的一雙弟子,也是十分高興,擺擺手:「餘事稍待再說。哎,一路風塵,餓了吧?先吃喝要緊。看,一隻烤肥羊,推算到你們今日必到,特意備好的!」
三人來到篝火前,鐵架上的那隻肥大的黃羊正在煙火下吱嚕吱嚕地冒油,焦黃得肉香瀰漫。猗恭眼睛一亮,手中馬韁一撂,三步並作兩步過來便要上手,又猛然回身:「哎?師妹,一直趕路,那個東西怕是有一日沒餵食了,要不要留些?」
一提此事,巫隗臉色微沉:「不必了,它只吃生的,若吃慣了烤熟的食物,怕是會改了性子,變得惰懶,不好駕馭也!」
提及這個話題,氣氛頓時凝滯。三人初逢時的興奮倏然之間便斂去了,榮夷只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若非熊渠實在冥頑不靈,我也不想用上這一損招,著實有損陰德呀!」
還是猗恭打破沉寂,呵呵一笑道:「師父,師妹,箭已上弦,何須嗟嘆?左右是楚人咎由自取,鄂人更是當年種下的因果,咱們既為周室謀,又何須可憐敵人,耗了自家銳氣?」
榮夷目光一亮:「說的是啊!來,上手!」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輪尚未飽滿的月亮掛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朧。三人圍坐篝火之前,打開酒罈,切下烤羊,吃喝起來。片刻之間,已將半隻烤羊撕擄乾淨,猗恭將兩隻沾滿油膩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開那壇專門為他準備的蘭陵酒,一碗一碗地痛飲起來。
「哎呀,猛士多饕餮,猗恭幾時學得這般猛士之風也?」榮夷雖非貴胄出身,然這些年在鎬京官場上混得久了,講究吃相雅緻也成了習慣,見到猗恭這般風捲殘雲,不由忍俊不禁。
巫隗微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想學,也是難。」忽而正色道:「師父所講之事,我與師兄已有所謀划,現稟告師父,且看有何不妥之處。」
「何等謀划?先說說看了。」榮夷並不急。
猗恭剛飲完幾碗酒,話匣子關不住,嘴一抹低聲說了起來,一口氣竟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都很激奮,又商議了諸多細節,不覺已到了月上中天。
十日之後的鄂城,剛好立冬節氣剛至,便下了一場透雪,也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鄂雲獨自策馬走在主街的石板道上,腦中一片迷茫。楚王已明確拒絕了放公子鰱歸國,可夷夫人那邊可是望眼欲穿,自己如果無功而返,該如何面對那一雙思子成痴的淚眼?想想便頭大。
這些天來,他往令尹府不知跑了多少趟,羋昭那個老狐狸,不是打哈哈便是乾脆避而不見,他是真的沒招了。幸好公子鰱並沒有被軟禁,想見還是能見的。四目相對,除了著急與互慰,也做不到別的了。就這樣打道回府嗎?跟那個王使榮夷一樣?可他真的不甘心。該怎麼辦呢?
或許因為這場雪下得太早,大家都是猝不及防,主街上行人眾多加之無人打掃,所以道路泥濘不堪。晚上天冷,白日里融化的雪重又冰封,馬蹄踏在上面,時時打滑,鄂雲只得勒緊韁繩緩緩而行。
沒走兩步,突然聽到後面有巡夜的守城卒子高聲嚷嚷的聲音:「什麼東西……快快……攔住它……攔住它!」
鄂雲尚未回身,便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身邊躥了過去,那黑影長約八尺,四足,行動極為迅捷,只一閃,便不見了。
守城卒們頓時亂成一團,沿著主街追了下去。鄂雲也不管不顧,一提馬韁,便縱馬上了石板道。他的馬快,正逢下雪街市無人,不多片時,便影影綽綽地看見了那條黑影。鄂雲不禁心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看起來體貌要比一般的狗大得多,跑起來前低后高,不像是狗啊!這東西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眼看越追越近,那黑影一閃,拐進了另一條街。
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卻不見了蹤影。鄂雲下馬察看,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清雪,鄂雲舉起燈籠四下一照,果真發現了一行清晰的印跡。他蹲下身來,心中猛地一緊:「這不是狗的足印,倒像……倒像是人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