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與她
慕容冰對荊澤最初的印象,就是少年一襲青衫搖曳,腰佩寶劍,墨發高束,神情平淡地站在她那個兄長身後。
規矩得像是從禮法書籍中走出的人。
可他不是書中人,他是當今右相最疼愛的小兒子,是荊家嫡血的第四子。
按理說怎麼也不會來給公主殿下當貼身護衛,古幽國六朝以來從未有皇室中人要求荊家嫡子相護。
奇就奇在這人原本就是皇儲慕容蓮夏的貼身護衛,慕容蓮夏一甩手就扔給了慕容冰。
以保護之名,行監視之實。
至於慕容蓮夏為什麼要監視自己的妹妹,卻是一段皇室密辛。
先帝與景帝慕容楨這兩輩人,皆是兄弟鬩牆,酷烈殘殺。皇嗣相鬥爭了兩輩子的皇位,最後終於牢牢落在慕容楨手裡。
慕容楨感懷頗多,僅迎娶了心愛的女子作皇后,空懸後宮,育有一對兒女,本想著此朝再無爭奪。
沒想到公主慕容冰十歲那年,宮外有一個道士模樣的人哭喊著要進宮,說天將降大難,必須要告訴國君以求避災。
奈何鬧得太厲害,景帝只好接見了他。
原以為最壞不過聳人聽聞,拿金銀珠寶打發了便是。
沒想到那人瘋瘋癲癲地環視了整個大殿群臣,最後把目光定在珠簾后旁聽時政的皇儲慕容蓮夏身上,一句話也不說,就一直死死地盯著看,格外瘮人。
景帝尋思著瘋子果然是瘋子,剛要叫侍衛把他轟出去時,屏風后探出一個小腦袋,年幼的公主小小聲地問他。
「父皇,還不下朝嗎?」
可是大殿上鴉雀無聲,她這一開口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當然也吸引了那個道士的視線。
那道士趔趄著上前幾步,突然指著慕容冰大笑了起來,一時間大殿里回蕩著他癲狂的笑聲,在場眾人無不毛骨悚然。
景帝直覺不妙,發怒讓人把他丟到宮門外。
道士卻掙扎著甩開侍衛,指著慕容冰高聲道:「吾觀汝雲氣,形若龍虎。龍虎之勢,鳳鸞之儀,君臨天下,指日可待!」
滿堂嘩然。
景帝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當場震怒:「休來妖言惑眾!」
道士被侍衛拖拽出去,還在大笑:「是不是妖言,你且待十年後再論、再論!哈哈哈哈哈哈……」
當年混亂,至今歷歷在目。
慕容蓮夏本就不喜歡這個妹妹,平日待她已夠刻薄,自此事之後更是滿心不耐,多加苛責,幾乎是將對她的厭惡寫在了臉上。
荊澤便是那個時候被慕容蓮夏送到慕容冰身邊的。
彼時慕容冰尚單純,還不知道旁人隱秘的用心,高高興興地以為荊澤是被兄長特意派來保護自己的。
她第一次有了貼身侍衛,第一次有人能將她每日所有的事務安排妥當,第一次有人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第一次有人脾氣寬和地陪著她玩鬧。
少年長身玉立,眉眼溫順恭謹,行事極有分寸,對她從無不耐厭煩。
如果……
如果沒有無意間聽到他和慕容蓮夏私底下的對話。
細想來她對荊澤心有不滿,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即便被她戳破了所有的虛浮假象,荊澤依舊不驚不怒不羞不惱。他沉默地撿起慕容冰扔在地上的書卷典籍,擦去外表灰塵,恭恭敬敬地放回書架。
「沒有必要,小殿下。您要學會體諒殿下的良苦用心。」
「體諒他的用心?」慕容冰怒極反笑,「我要是再在這深宮中待下去,恐怕不知道哪一天他就秘密命令你把我殺了!」
荊澤輕輕嘆氣:「不會的,小殿下,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她在南安城這兩年,刻意與他作對,刻意給他展露自己的計劃,想要讓他去和慕容蓮夏彙報。
可也奇怪,荊澤似乎再也沒有和慕容蓮夏多說一句,反而真正成了她的心腹一般。
……………………
慕容冰是被嘈雜人聲吵醒的。
她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軟榻上,身上的刀傷都做了處理。
眼前是熟悉的宮中擺設,一群醫師圍著一張床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依稀聽見幾句「救不活了」、「半截身子入土」,然後是熟悉的慕容蓮夏的怒喝聲:「都給我閉嘴!」
……這人吵死了。
她這個皇兄啊,喜怒無常的性子這麼多年來真是一點都沒變。
慕容冰摸索著起來,一不小心還牽動了後背的傷,疼得她齜牙咧嘴。也就是這一疼,昏昏沉沉的腦子清晰了不少,回憶起昏死過去之前的事。
她踉踉蹌蹌跑過來推開醫師:「阿澤?阿澤?」
人群散開。
慕容冰瞳孔猛地一縮。
床上的青年墨發散亂,臉色慘白如紙,唇上沒有一絲血色。身上的青衫破爛得不成樣子,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本來已經雙目半合,呼吸似有似無,卻在聽到慕容冰的聲音后慢慢睜開了眼睛。
荊澤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抬起來,奈何沒有力氣,只好放棄。
「小、小殿下……」聲音細若蚊吶。
慕容冰撲到他床邊,一把握住他的手。那手冰涼刺骨,刺得她整顆心都在抽搐,刺得她聲聲更咽。
「我在,我在。阿澤,我在這兒呢。」
荊澤垂眼看著她。他有很多話想要告訴她,可他沒有時間了。慕容冰在他眼裡一直是個不省心的孩子,小孩子的忘性那麼大,說了也記不住。
也好,也好,在她尚年幼的時候離開,過不了幾年她就會忘記他,終此一生都不需要她為他悲傷。
「不能、陪您。」
他費力地說著,想要多看看她,眼皮卻沉得一直往下墜。
慕容冰仰著頭睜大眼睛,一刻也不敢眨眼,可那雙往日神采奕奕的眸子終究還是合上了。
「阿澤,阿澤!」她一個勁兒地喊他。
卻是旁邊的人忍無可忍地呵斥她:「別喊了!你想讓他死了也不安心嗎?」
慕容冰猛地扭過頭怒視慕容蓮夏,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兒,卻礙於在慕容蓮夏面前,一直刻意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
慕容蓮夏面色陰鬱,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口緩和了語氣:「你先回去吧,不要再胡鬧了。」
「我胡鬧?」
那聲音扭曲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刺耳,但她也顧不上了:「我的好兄長!你有時間在這裡苛責我,不如去查一查為什麼我和阿澤在東巷跟刺客打了小半個時辰,你的皇城司卻像死光了人一樣沒有任何動靜!」
她一字一句都像從牙縫裡咬出來。
「慕容蓮夏!你要是干不下去,趁早讓賢!」
聽到這句,慕容蓮夏的目光陡然尖銳陰沉起來。他一甩手指向門外,喝道:「滾!給我滾出去!」
慕容冰冷笑兩聲,忍著後背刀傷的疼痛,昂首挺胸,扭頭就走。
……………………
剛走出迴廊拐角沒幾步,婢女瓊琚匆匆忙忙從另一邊趕過來,見了慕容冰一身生死搏殺之後的疲態,緊張地拉著她上下檢查。
「婢聽到宮門口的消息就急忙找過來,小殿下的傷還需要回去再檢查一遍。」
慕容冰疲憊地推開她的手,轉身坐在廊椅上:「沒什麼大事,可能後背上傷略重一點,其他都是小傷。」
瓊琚不放心地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大致感受到裡面傷勢嚴重,皺起了眉但沒有多問。
她左右看看沒找到荊澤,詫異道:「婢聽宮人說,是皇儲殿下送了您和荊澤大人回來的,怎麼不見大人?」
「他死了。」
瓊琚一怔,茫然地看了慕容冰半晌,眼角倏然間漫上淚花:「大人他……難怪她們那樣說。」
「她們怎麼說?」慕容冰聲音淡淡的。
瓊琚帶著哭腔道:「她們說東巷的血積了兩指有餘,馬的血蹄印一路蔓延到宮門口,若不是皇儲殿下及時趕到,小殿下就要沒命了……」
該有多慘烈,才能讓荊澤都無法脫身。
慕容冰猛地低頭把臉埋進掌心,指縫裡的淚水滾落在地。
「給我查!給我查!」
她掩面慟哭,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痛苦與憤恨鋪天蓋地。
「把幕後那人給我找出來!我要千刀萬剮他!我要夷他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