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第 188 章
初夏夜的雷陣雨來得突然。
黑漆漆的窗外不時傳來幾聲悶雷,屋內的空調嗡嗡運轉,盡職盡責地驅散悶熱的濕氣。
眼見霍聞澤深陷夢魘,連燈光都叫不醒,還手腳並用地死死抱住自己——
凌燃的第一反應是掀掉兩人身上的被子。
手掀不動,就用腳去蹬。
白色被子登時順著床腳滑落半邊。
乾爽的涼氣穿透毛孔,他被凍得一激靈,頓了頓就用力翻轉過身,試圖從密不透風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可越掙扎,就被抱得越緊。
毫不誇張的說,如果霍聞澤的懷抱可以類比海洋,凌燃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溺死在這樣無孔不入的溫熱氣息里。
也沒聽說聞澤哥有做噩夢的毛病吧。
他雙手用力去掰那雙如鐵鑄般纏在自己腰間的胳膊。
「聞澤哥,你松一下手。」
可惜陷入夢境的人像是被徹底魘住,反而發了狠,拼了命地只想將這隻好不容易抓到卻不肯聽話憩息在他懷抱中的蝴蝶用力抱緊。
凌燃覺得自己要被勒得喘不上氣了。
背後緊緊貼著另一個人堅實胸膛的感覺理論上是很安心,但在夏天就不怎麼美好了,哪怕屋裡溫度顯示在20度。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忽視掉後頸肌膚不斷傳來的呼吸噴洒的熱燙感,努力地放鬆身體,然後趁著身後人慢慢放鬆的一瞬間,猛然發力往下一滑。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凌燃也是看過武俠片的人,再加上常年訓練和優越的柔韌度,還真就這樣順利地鑽出了桎梏自己的懷抱。
他坐在床邊微微鬆口氣,看著床上下意識地抓住被子,神色痛楚,高大的身量都微微蜷縮著的人。
應該不是什麼好夢。
凌燃心裡想著,套上拖鞋就直奔衛生間,用最快的速度打濕毛巾再擰乾,再回到床邊時就毫不猶豫地往霍聞澤臉上一蓋,再用力一抹。
「聞澤哥?」他單膝跪在床上,試探地喊。
被冷水毛巾這麼一激,再深的夢魘也只得退散。
霍聞澤就這麼被迫在這樣簡單粗暴的物理叫醒方式下緩緩睜開眼,睜開眼的剎那,眼瞳里還遍布著一時間未曾退盡的夢裡血色。
「怎麼了?」
看清凌燃的一臉擔心,他第一時間就支著胳膊坐起身。
凌燃略顯心虛地把肇事毛巾往背後一藏,「你做夢了。」應該還是個噩夢。
沒想到聞澤哥這樣的人也會做噩夢。
凌燃有點意外。
他把毛巾偷偷丟到床頭柜上,起身走到茶几邊給兩人倒水。
霍聞澤揉了揉眉心,不想去回憶剛剛的夢境,「好像是。」
「噩夢嗎?」凌燃側身回頭。
霍聞澤頓了頓,接過杯子,「忘了。」
他的語氣是暴風雨剛過的平靜。
凌燃卻不怎麼相信。
如果不是噩夢的話,他為什麼抱著自己死活不肯放手。那樣的力度,說是溺水之人在抓住救命稻草也不為過。
到底是什麼樣的夢,居然能把聞澤哥這樣心性堅定的人都魘住,凌燃突然就有點好奇。
但他並不是擅長開解和套話的人,喝完了水,磨蹭了一會見霍聞澤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就又坐回床上。
「聞澤哥,」凌燃好奇歸好奇,卻不會主動人揭人傷疤,「很晚了,喝完水趕緊睡吧。」
說著就把掉下半邊的被子拉起來,蓋到兩個人身上。
霍聞澤靠著床頭,半垂著眼,神色說不上好看,「你先睡。」
他體貼地關掉了夜燈。
凌燃動了下唇,有心想說燈可以等他睡時再關,但看了看黑暗中男人寂寥沉默的輪廓,就沒吭聲。
他扯了被子躺下,不多時,就感覺也有人躺到了自己身邊,還順手給自己掖了掖被角。
「睡吧,」好聽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凌燃連忙把眼閉上。
但才喝過涼水,還真有點睡不著。
凌燃勉強自己在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動不動。
一方面是怕自己動靜太大吵到霍聞澤,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兩人離得太近,稍稍一動,只著了薄薄家居服的肌膚就會傳來不屬於自己的熱度和觸感。
很親密無間的距離。
凌燃之前還沒有跟人這麼親近過,早先因為暈船太累很快入睡,才沒有什麼實感,這會兒清醒地躺在床上,跟霍聞澤生息相聞,難免就覺得異樣。
屋內漆黑一片,視覺被剝奪,其他的感官變得分外敏銳。
茶几花瓶里茉莉花的香氣,身邊人勻稱有力的呼吸,還有屋外不時的閃電與炸雷。
等等,炸雷?
凌燃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
等到又一聲轟隆隆的雷聲傳來,身旁人綿長的呼吸驟然停頓一下才繼續,心裡的想法就得到了證實。
原來聞澤哥竟然怕打雷。
凌燃動了動手指,心裡訝異,卻在下一瞬閃電亮起的時候,下意識就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霍聞澤的耳朵。
轟隆隆的雷聲連綿不絕。
劃破漆黑天幕的閃電照亮落地窗的帘子,在另一側牆上映出交錯的黑白花紋,如同放映著一幕幕舊式電影。
凌燃半坐起身,掌下溫熱柔軟,隱約能感覺到身邊人耳廓的形狀。
老話說耳垂飽滿柔軟的人最有福氣,看來聞澤哥的運氣不錯。
凌燃天馬行空地想著。
「阿燃。」
黑暗中,有人輕輕喚了他一聲,嗓音發緊。
凌燃嗯了聲,等這陣雷聲過去之後,才鬆開手。
他躺回自己的位置,心想回頭得把自己放在隊里的耳塞送聞澤哥一盒。
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突然去捂霍聞澤的耳朵,霍聞澤也沒有問,兩人就這麼靜靜躺在一處。
每當閃電照亮窗帘的時候,霍聞澤就會感覺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動作越來越熟稔。
原本因為雷聲勾起的不好聯想與回憶都被這樣貼心的小動作打斷。
回國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在這樣雷聲大作的天氣里生出久違的安心感。
不時落在耳畔的溫熱觸感如一道道電流,帶著火花,一路燦爛地躍動到心臟所在的位置,簇擁著盛大綻放。
霍聞澤放在身側的手指也被緊緊攥到發白,心裡卻是柔軟一片。
他一動不動,任由纖長的身影一次次俯過身來,努力替他阻擋雷聲的侵襲。
一直到後半夜,外間的雨才漸漸小了。
凌燃早就困得不能行,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下一道雷響,眼一閉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所以也就完全不知道,有人在黑暗裡睜開眼,悄無聲息地靠近,貼緊,伸手輕輕擁住了他,將臉龐埋進他的發叢里,用最虔誠的護衛姿態。
「你這樣,」霍聞澤的聲音很低,接近氣聲,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那我就真的不會放手了。」
回應他的只有懷中人綿長安寧的呼吸聲。
但霍聞澤已經心滿意足。
他緩緩合上眼,紛亂的心跳聲隨著懷中的呼吸起伏,一下一下有節拍地慢慢跳動,兩種不同的心臟跳動頻率漸漸就變得同步,再不可分。
一夜好眠。
凌燃再醒的時候,還是被熱醒的。
屋裡的空調停止了運轉,大約是夜裡的那場雷陣雨讓附近都斷了電。
凌燃睜開眼,看見的就是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
落地窗拉著窗帘,有點黑,但兩人離得很近,近到甚至能看清對方根根分明的睫毛。
凌燃才醒,頭腦還不清醒,看著看著,無意識地伸手碰了碰,被指腹觸碰的長長睫毛就顫了顫,很有要睜開的跡象。
他趕緊閉眼假裝沒醒過。
又屏氣凝神了好一會,才悄悄掀起一點眼帘暗中觀察。
對面人眸光正湛然地望著他。
四目相對。
被抓了個正著。
凌燃往後挪了挪,若無其事地露出了個笑,「早呀,聞澤哥。」
霍聞澤醒得更早,只是見凌燃沒醒,才沒有動,一直閉目養神。
眼睫被撥動的親昵觸感還記憶猶新,他嘴角輕輕翹了下,也不拆穿,徑直坐起身,「要起來嗎?」
隨著他起身的動作,那身寬鬆的冷白睡袍鬆鬆垮垮,領口敞開到了第四根肋骨。
霍聞澤很自然地拉住腰間系帶整理。
再一抬眼就撞上凌燃怔怔的目光。
他立刻扯住領口往上拉。
但該看到的都已經看到了。
「聞澤哥,」凌燃的視線落在霍聞澤的心口位置,語氣都變輕,「這就是那道傷嗎?」
他一直都知道霍聞澤曾經受過很重的傷,退役回國都是拜它所賜。
但知道歸知道,當真都沒有親眼所見來得衝擊力巨大。
剛剛的匆匆一瞥里,霍聞澤的領口敞開處,日日不輟才能鍛鍊出的肌理線條優美流暢。
然而這美玉卻有瑕,大瑕。
猙獰的傷口深深烙在心口正中央,張牙舞爪地訴說自己曾經差點奪人性命的可怕實績。
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到,當年醫生是盡了多大的努力,才將眼前人從生死關頭搶救回來。
聽寧醫生說,聞澤哥他們當年的很多同伴都已經埋骨異鄉。
福至心靈般的,凌燃突然就明白了,昨天晚上的霍聞澤為什麼會在雷聲里陷入夢魘,推都推不醒。
雷聲,轟隆隆,乍一聽,跟槍炮聲很像。
大概對聞澤哥來說,那些充斥爆破聲的回憶就是午夜夢回時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
說不定還是某種創傷應激綜合征。
凌燃的心臟突然重重跳動了下。
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幾年前的j國秋季經典賽,自由滑前,狂風暴雨,雷聲大作,但聞澤哥還是冒著雨來給自己送來能夠系住翡翠柿子的掛繩。
凌燃默默下床,站到了背對自己的高大身影前面,伸手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還學著薛林遠安慰自己的模樣去拍對方的背,笨拙安慰著,「聞澤哥,那些都過去了。」
不管怎麼樣,那些回憶,痛苦的,不安的,都已經過去了。
青年眸光熠熠,認真道,「有我在這呢。」
如果再有雷聲,他還可以幫忙捂住耳朵,只要他在身邊。
霍聞澤默了默,伸手回抱了下,「我都知道。」
知道這些事已經都過去,知道你在擔心我。
可有些事,即使是放下了,偶爾也會從回憶里翻湧出隻言片語。
霍聞澤自己不覺得有什麼,但見凌燃一本正經地安慰自己,心裡的血液就開始瘋狂奔涌。
這麼會有這麼好的凌燃呢。
他安靜地垂著頭,心裡卻在無比滿足地喟嘆。
潔白窗紗濾過的柔和晨光里,屋內靜靜的。
隔壁傳來收拾走動的聲音。
很快,那首溫柔到骨子裡的情歌就順著清晨帶著水汽的茉莉香氣飄進了兩人的鼓膜。
似乎是歌曲的高潮部分。
「thereillbeyheartaitgforyouybaby
(我的心屬於你)
andthistiaroundiillbeaitg
(這一刻我在等待你)
beaitgforonlyyouydear
(我的眼裡只有你,親愛的)」
嗡嗡一聲,空調重新開始運轉。
來電了。
靜寂被打破,凌燃終於鬆開手。
他突然就有點不好意思,畢竟這樣的舉動似乎太過煽情。
紅著耳尖的青年徑直走進衛生間,掬起一大捧水,試圖用水的涼意降低自己臉頰的熱度。
一直到緩過那股莫名其妙的彆扭勁兒,才重又走出去,「聞澤哥,我們今天去y縣吧。」
也該去干正事了。
凌燃一說起節目相關,整個人都帶上了光。
霍聞澤三兩下把兩人的東西歸置整潔,聞言就點點頭。
他的動作很利落。
凌燃突然就想到了《情侶必做一百件小事》里說過的,情侶間一起旅遊最能暴露人性。
嗯,他現在就知道了,聞澤哥不僅怕雷聲,還很愛乾淨,收拾東西比薛教還乾淨還利落。
凌燃彎了彎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麼。
遠在千里之外,正在研究其他選手新賽季節目可能配置的薛林遠猛地打了個噴嚏。
「怎麼了?」秦安山從屏幕前抬起頭。
薛林遠揉揉鼻子,若有所思道,「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總感覺自己好像丟了什麼要緊東西,就是仔細想又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