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夜間,梁戍與程素月又進了一回赤霞城,與石瀚海商議定下往後的計劃。
府衙的師爺名叫盧壽,與石瀚海同歲,穿一身灰袍子,留一撮小鬍子,性格忠厚,辦事雖溫吞卻耐心,至少在這次瘟疫出現之前,盧師爺的表現一直中規中矩,挑不出什麼大錯。
而杜荊的長相則要賊眉鼠眼許多,可能是因為西南太陽大,他又常年在外行醫的緣故,整個人被曬得皮膚黝黑,鷹鉤鼻,身材矮而精瘦,往那一站,活像一根撐窗戶的桿。
城裡原本就沒多少本地大夫,因為瘟疫又倒下一大半,僅剩的兩名,被盧壽安排到府衙旁的醫館輪流坐診,看一些普通的頭疼腦熱,不必上大坎山,換言之,目前負責治療瘟疫的,全部是杜荊帶來的弟子。
……
這天下午,石瀚海按照計劃,親自在城門口接到了三名「遠親」,大張旗鼓將他們迎進家中。因著赤霞城已經封鎖了挺長一段時間,現在驟然見到外客,百姓自是好奇,紛紛出門打聽來者是誰,自然而然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杜荊耳中。
三人的凳子還沒坐熱,一輛馬車就已經停在了院外。
程素月原本還有些擔心,主要是擔心阿寧年紀小沒經驗,會露餡,沒曾想這陣一聽到杜荊來了,他立刻就從精明機靈的小廝,變成了神情憨厚,還帶有那麼一點膽小,躲在柳弦安身後不肯出來的鄉下少年。
再看柳二公子,身上的翩翩仙氣也是一丁點都沒了,變得泯然眾人。他肩膀微聳,再將背稍稍一彎,一塊板子掉下來砸中十個人,有八個差不多都是這種走路姿勢——驍王殿下抽空親自教的。
於是程姑娘又多了一條寶貴的人生經驗:男人,真的會演。
待柳弦安一行人來到前廳時,石瀚海已經向杜荊介紹完了三人的身份,說他們是自己的遠親,遊方郎中出身,後來有幸去白鶴山莊幫過幾天工,所以學得了一些治療時疫的法子。
杜荊問:「是石兄請的他們嗎?先前怎麼從未見提起過。」
「一則不確定他們能不能來,二則也怕杜兄多心。」石瀚海氣喘道,「我並非信不過杜兄的醫術,但目前城中的情況,能多一些大夫總是好的。」
「這就不是我多心,而是石兄你多心了。」杜荊連連搖頭,「能在白鶴山莊中學習,定然也是醫術高明的——」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從大門裡進來的三個人,穿著粗布短衫,行為拘謹,除了那名姑娘眉眼還稍微周正大方些,餘下兩名男子,像貨郎也要多過像郎中。
白鶴山莊連這種人也收嗎?杜荊心生疑惑,便主動出言相問,結果半天才問明白,原來所謂「幫過幾天工」,是去人家後院里切過幾天的藥材。
阿寧可能自己也心虛,所以又沒什麼底氣地補了一句:「但治療時疫的書,我們也是看過許多的,是吧,哥。」
柳弦安點頭:「對,杜大夫只管放心。」
「諸位是石兄親自請來的,在下怎會不放心。」杜荊笑道,「那三位準備何時上山?」
「現在就去。」柳弦安站起身,「治病救人,一刻耽擱不得,我們來時也買了些清熱解毒的藥材,也一併帶上。」
杜荊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當然也可能是他並沒有將這些赤腳郎中放在眼中。管事很快就安排好了馬車,車夫看起來也是西南打扮,所以三人一路都沒有說話,阿寧趴在車窗往外看風景,程素月在心裡又過了一遍梁戍的計劃,至於柳二公子,則是早早就靠在角落裡,再度心無旁騖睡得大夢四起,由此可見忙也好閑也好險也好,睡覺神遊都是他的頭等大事,耽擱不得。
阿寧看夠了風景,就撐著腮幫子想,這世上真的還能找出一件事,或者一個人,可以讓自家公子輾轉難眠嗎?
應該不會有吧,畢竟前些年白鶴山莊里進了賊,護院們東追西趕嘈雜一片,雞飛狗跳到隔壁街道和官府都來探究竟了,公子也沒被吵醒,第二天早上旁人提起時,他還滿眼惺忪茫然,簡直厲害得不行。
馬車在山道上行駛了許久,才終於抵達大坎山。平地上整整齊齊搭建著房屋,環境也是整潔乾淨的。柳弦安在臉上蒙好布巾,跳下馬車問杜荊:「為何不見病人?」
「都在房中待著。」杜荊答道,「他們身體虛弱,平時很少出門。」
柳弦安在心裡搖頭,此時外頭沒有風,太陽又正好,不讓病患出來走動,卻將他們關在陰暗的房中。不過初來乍到,他也沒有多話,只是與阿寧一道將藥材搬進房中,程素月則是繞著房屋四處轉了一圈,粗略計算,這裡大概多名百姓,十餘名大夫。
「小兄弟,那你們就先忙。」杜荊說,「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
柳弦安搬葯搬累了,正在單手叉著腰擦汗:「成!」
嗓子粗的,將阿寧都嚇了一跳。
在演戲方面,柳二公子和驍王殿下還是有一些相似處的,都不必刻意去學,但在需要的時候,隨時都能登上檯子唱。
杜荊的弟子也沒把這些人當回事,正好方便了柳弦安行事。
東側有一間房,門半開著,門檻上坐了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正在捧著一張油餅吃。
柳弦安一眼就認出了她,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認出了那張餅,正是前兩天夜探時,小兩口連夜炸的那一鍋。
見到有陌生人來,小女孩有些緊張,站起來就想進屋,柳弦安趕忙叫住她:「別走。」
因為四下無人,所以柳二公子並沒有刻意裝出粗嗓,聲音如清泉溫柔,小女孩果然停住了腳步,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柳弦安蹲在她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桃花,小桃花。」
「小桃花。」柳弦安笑道,「桃花灼灼有光輝,無數成蹊點更飛,誰給你取的名字呀,怎麼會這麼好聽?」
小女孩沒怎麼讀書,聽不太懂這句詩,但還是被誇得紅了臉:「是我娘取的。」
柳弦安用指背試了試她的額溫,依舊燙手:「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頭昏,咳嗽,記不住事情,噁心,總是吐,沒力氣,有時候睡到半夜,手腳突然就痛極了。」
柳弦安道:「能將癥狀說得這麼清楚,你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其餘人呢,也同你一樣嗎?」
桃花點頭:「嗯,一樣。」
「我是新來的大夫,也是石大人的親戚。」柳弦安問,「你怕不怕扎針?」
「怕。」
「但是扎了針,病就能好得更快,病好了,你才能下山見到爹娘,我聽說除了油餅,他們還在家裡給你準備了許多好吃的。」
桃花低聲嘟囔:「那我還是害怕。」
「不如閉上眼睛呢?」柳弦安提議,「閉上眼睛,就不害怕了,而且我用的針很細。」為了證明,他還專門從袖中取出一根牛毛針,「看,是不是?」
桃花將針接到手中,確實細,猶豫了半天,總算肯點頭答應。
柳弦安命阿寧在外看著,又將程素月叫到房中,讓她陪著桃花,自己則背對兩人做準備。至於為什麼要背對,因為布包打開之後,近百根一指長的粗針整齊排列,別說是小姑娘,就算成年壯漢,見了怕也會被嚇跑。
程素月用一條香香的帕子捂住了桃花的眼睛,又給她餵了一小塊糖,將人半摟在懷中哄。可能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娘,桃花很快就放鬆下來,在銀針被緩緩推入穴位時,也沒有太緊繃。
房間里光線昏暗,柳弦安施針施得很慢,桃花隨著他的動作,慢慢就昏睡了過去。程素月將人平放到床上,悄聲問:「怎麼樣?」
「脈象古怪,不像瘟疫。」柳弦安說,「我懷疑是蠱毒。」
程素月有些吃驚,倒不是吃驚蠱毒,而是吃驚怎麼這麼快就能判定是蠱毒,從上山到現在,加起來也不過兩三個時辰。
但柳二公子的速度就是這麼快,他找准穴位,將最後一根銀針刺進去,再往外移時,明顯覺察出不對,於是停下動作,又凝神感受了片刻,方才用力一抽。
針頭果然帶出一團細如髮絲的蠱蟲,但意料之外的,躺在床上的桃花突然就渾身痙攣著醒了,還尖聲呼痛,凄厲嗓音在寂靜傍晚顯得尤為驚悚。柳弦安被驚得心跳一滯,程素月一把捂住她的嘴,一記手刀砍在脖頸處,讓桃花重新陷入昏迷。
但還是遲了一步,外頭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以及杜荊的喝問:「怎麼回事?」
有人回答他:「好像是從這幾間房裡傳出來的。」
桃花現在身上還扎著針,跟個刺蝟似的,拔出是來不及了。程素月低聲問柳弦安:「公子能解這蠱毒?」
柳弦安點頭:「能。」
「幾成把握?」
「九成。」
「好。」程素月握緊腰間軟劍,打算若實在不行,就先解決了門外所有人。
房門被「吱呀」推出縫隙。
柳弦安將桃花往床里側推了推,扯過被子蓋住她的身體。
眼看一條腿已經邁過門檻,此時隔壁突然又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還有阿寧驚慌的聲音:「大嬸,你沒事吧,你怎麼暈過去了?」
杜荊眼神一變:「去看看!」
門口圍著的人統統去了另一邊,周圍也安靜下來。
「這裡交給我吧。」柳弦安說,「程姑娘去看看阿寧,他方才應該是有意替我們脫困。」
程素月應了一聲,起身站在門口聽了片刻,確定沒人之後,便迅速閃了出去。
另一間房裡,阿寧已經費力地將婦人扶上床,問杜荊道:「她怎麼了?」
滿屋子的人都莫名其妙,人昏迷時只有你在場,現在卻來問我們?
阿寧解釋:「我想問診,結果她突然就開始痙攣尖叫,一聲比一聲凄慘,叫完就暈了過去,把我給嚇了一大跳。」
杜荊替婦人診脈,沒發現什麼異常。他心中並非沒有疑惑,但又找不出眼前這鄉下郎中搞鬼的證據,加之蠱蟲遊走體內,本就容易出現意料之外的狀況,否則他也不必大費周章地將人都移至荒山,便也沒有多加斥問。
眾人很快散去,程素月這才走上前:「怎麼回事?」
阿寧后怕:「是我把這位大嬸給扎暈的,對不住她。」
程素月:「……」
但阿寧也是找不出別的辦法,他聽到了桃花那聲慘叫,也看見杜荊正帶人遠遠往這邊趕,情急之下,只能闖進這間房,將一根銀針刺入正在桌邊打盹的大嬸體內,夢裡驟然酸痛,她當場痛呼出聲,還沒等睜開眼,臉上就被捂了一塊布巾,便又昏了過去。
程素月靠在門框上笑得肩膀直抖:「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你竟然這麼有本事?」
阿寧一方面覺得自己這行為上不得檯面,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好像還的確挺急中生智的,眼下被程姑娘笑得不大好意思,就趕緊轉移話題:「公子那頭怎麼樣了?」
「柳二公子已經找到了蠱蟲。」程素月道,「我們應該在這山上待不了幾天。」
又過了一陣,柳弦安也來到了這間房中,反正大嬸還在昏迷,為了不浪費這一昏,他又替她也扎了一腦袋針,果然拔出幾條蠱蟲。這回程素月有了經驗,在抽針時緊緊捂著大嬸的嘴,硬是將慘叫給悶了回去。
不知道的,估計還以為這三人是在拿著棉被謀財害命。
程素月累出了一身汗,氣喘吁吁地問:「餘下的每個病人,我們都要這麼折騰一遭嗎?」
「不必。」柳弦安收起銀針,「我已經知道了中蠱之人大概會是什麼樣的脈象,只需明天一天,就能查清所有人的病因,程姑娘準備好給王爺送消息吧。」
阿寧在旁看著,覺得柳弦安在說這句話時,神情簡直和莊主與大公子一模一樣,連語氣都差不多,他才終於有了一點「哇,原來我家公子真的是親生的」這樣的念頭。
第二天一早,柳弦安就提出了要替所有人診脈一事,杜荊雖說看在石瀚海的面子上答應了,但或許是因為對昨晚那一聲驚呼仍存有疑慮,便派出自己的三名弟子,名為幫忙,實為監視。
柳弦安對此倒無所謂,莫說三個,就算跟十個百個都成,要不是為了做做樣子,得將脈象一一記錄歸檔,他差不多半天就能看完所有人。不過現在就算要記錄,也只多用了一天而已。
山下府衙,梁戍也收到了程素月的信函。
石瀚海急問:「如何了?」
梁戍道:「解決了。」
「解決了?」石瀚海聞言不可置信,「王爺的意思,是說瘟疫將散,赤霞城的生活馬上就能恢復正常?」他覺得自己簡直在聽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柳公子才上山不到兩天。」
是啊,才不到兩天。梁戍微微挑眉,覺得自己以後或許應該再多相信他一些,畢竟睡仙雖然沒有行醫經驗,卻有萬卷書冊,三千大道,和四萬八千歲的驚人年紀。
大坎山上,柳弦安正在陪著桃花吃飯,打趣道:「你怎麼這麼愛吃油餅?」
「好吃。」桃花給他也掰下一塊,柳弦安想接,抬眼見杜荊正帶著人過來,便搖頭示意小姑娘自己吃。
桃花卻不吃了,她站起來想跑,反被杜荊叫住。弟子從食盒中取出一碗葯,讓她趁熱服下。
「我不想喝。」可能是因為有柳弦安在身邊,桃花多了一些膽量。
杜荊不悅:「快些,後頭還有別的病人在等葯,休要浪費時間。」
桃花求助地看向柳弦安。
「杜大夫。」柳弦安站起來,「把葯放在這裡吧,等會我看著她喝。」
「涼了,藥效就會大打折扣。」杜荊看起來並不打算離開,「石大夫還是繼續去診你的脈吧。」
這話說得嘲諷,人群里有人嗤笑。桃花又想溜,端著葯的人已沒了耐心,捏起她的下巴就要硬灌,桃花在掙扎中不慎打翻葯碗,對方更是惱羞成怒,抬手就要教訓這不聽話的丫頭。
「住手!」柳弦安上前阻止,對方又哪裡會聽他的,兩名弟子嫌他話多礙事,正要將人拉到一邊,可手還沒搭上肩膀,大臂便如同被一股看不見的妖力扭轉,生生向外撇出了詭異的幅度。
「嘎巴!」
兩人雙雙慘叫跌倒,柳弦安對這種場面已經有了經驗,回頭一看,一身黑衣的驍王殿下果然正站在樹下,面色冷而不悅。
「旁人都來抓你了,自己不知道躲開?」
「哦。」
梁戍是沒有易容的,那杜荊先前不管見沒見過他,只要有點腦子,都應該知道能有此般氣度、此般功夫的人,絕不該是眼前赤腳郎中的朋友,於是轉身欲走,可哪裡還有機會,程素月此時也從另一頭趕了過來,杜荊見出逃無門,便咬牙下令:「殺了他們!」
「是!」眾弟子紛紛抽出軟劍,卻都是會功夫的。柳弦安在旁提醒:「小心有毒!」
確實有毒,劍刃全部淬出藍光。但再有毒,也架不住驍王殿下的功夫高得邪門,杜荊其實已經算是有些身手,照舊擋不了十招便落於下風,情急之下,他竟想拿樹下的柳弦安做肉盾,反被一道劍氣掃得肋骨斷裂,「砰」一聲摔在了程素月腳下。
杜荊掙扎著爬起來,勉強與程素月對了兩招,又跌跌撞撞向著另一頭逃。梁戍將傻站在樹下的柳弦安拎起來,丟到另一片空地上:「去看著,別讓他死了。」
柳二公子答應一聲,一路小跑地去追程素月,還惦記著要不要回去先拿個藥箱,但很快他就發現,沒必要。
程素月蹲在林子里,正在用力拍杜荊的臉:「喂,喂喂,你醒醒啊!我家王爺沒讓你死!柳二公子,你快來看看,他還有沒有救?」
柳弦安翻開眼皮,又試了試脈象,搖頭:「沒救。」
程素月哭喪著臉:「我才一刻沒留意,他就自盡了,怎麼辦,王爺肯定會怪罪我們。」
柳弦安吃驚:「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程素月答:「因為你沒能救活他。」
「……」
兩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梁戍卻已經解決完剩餘那些弟子,過來了。
「還活著嗎?」他問。
程素月沒敢開腔。
柳弦安只好硬起頭皮答:「……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