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柳弦安此時仍頂著那副假面,本就眼角耷拉,再配上僵硬而又無辜的表情,直看得梁戍頭皮一陣發麻,於是大步上前往他耳後一摸索,將面具整張揭了下來,方才覺得順眼了些。
杜荊已經死了,咬破口中毒丸,死得九頭牛都拉不回。梁戍將他的屍體踢過來,看著那張雙目圓瞪、表情扭曲的臉,皺眉問:「你管這叫栩栩如生?」
柳弦安摸著被面具撕痛的臉頰,辯解稱:「方才看著確實挺活。」
但現在看著也確實是不活了。在杜荊服毒自盡后,他的血管與筋脈都呈現一種詭異的收縮趨勢,像是布袋的抽繩被拉緊,將整個人帶得四肢蜷起變形,再加上七竅還在不斷流出黑血,形容可謂恐怖至極。
柳弦安又道:「毒藥是藏於他牙齒中的,恐早已料想到會有這一天,程姑娘就算再謹慎,也防不住他。」
梁戍也見過不少自殺之人,但毒藥來來回回就那幾樣,像杜荊這種不僅要死,還要死得這般痛苦詭異……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對方那圓瞪的眼睛,像是寫滿了某種陰森的詛咒,邪門得緊,於是一腳將他又踹翻回去。
「能查明是什麼毒嗎?」他問。
「能試試,但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況且山上還余名中蠱的百姓,得一個一個慢慢來。柳弦安繼續道:「最好能將他們暫時留在此處,養好一個,下山一個,這樣一來方便看診,二來城中的百姓也不至於人心惶惶。」
「你是大夫,治療的事,你自行安排。」梁戍道,「但赤霞城裡目前只剩下了兩個正經大夫,一個要坐診醫館,另一個聽說醫術實在不怎麼樣。高林估計還要十餘天才能折返,在這段時間裡,山上的百姓只能靠你與阿寧。」
「好。」柳弦安答應,「我會照顧好他們。」
梁戍點頭,命程素月與兩名護衛一起,將杜荊的屍體抬到了一處空房中,又在周圍撒上了一圈石灰。
百姓們目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外頭殺了人,都嚇慘了,紛紛躲在房中不敢出來。有幾個性格魯莽又缺心眼的,聚在一起一商量,得出一個半吊子結論,這怕是病治不好了,所以官府要殺了我們永絕後患啊!於是紛紛衝進廚房拿起菜刀,打算殺出重圍,佔山為王,干他娘的!
結果剛出門就遇到了柳弦安。
柳二公子被這群咋咋呼呼的人嚇了一跳:「你們要做什麼?」
而這群人也被柳二公子嚇了一跳,因為荒山野嶺,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渾身發光的仙人,很容易讓大家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半晌,方才有人壯著膽子問:「你是誰?」
柳弦安手中端著葯筐繼續往裡走:「我是大夫,放心吧,諸位馬上就能痊癒下山了,石大人現在正在山門處,他馬上就會送來新一批的物資。」
「真的?」其餘人不自覺就跟在他身後,暫時放下了佔山為王的宏願,「可我們聽說外頭剛剛殺人了。」
「殺的是杜荊。」柳弦安並未隱瞞,「他不是什麼好人,這次所謂『瘟疫",也是他一手謀劃出的人禍,驍王殿下方才已將他的弟子悉數捉拿,審問過後,官府很快就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啊!」人群里突然發出一聲叫喚,兩岸猿聲的那種叫喚,嗷嗷帶著拐彎,將所有人都嚇得不輕,柳弦安詫異地看向他,還以為是蠱毒的又一癥狀。
結果對方激動得都要語無倫次了:「驍王殿下,是咱們鎮守西北的那位驍王殿下嗎?我幾年前也曾守過西北邊關,王爺在巡視軍隊時,還遠遠看過我一眼。」
柳弦安被他結結巴巴的樣子給逗樂了:「是啊,就是咱們鎮守西北的那位驍王殿下,那等你病好之後,就留在山上幫忙吧,王爺這回應當會多看你許多眼。」
聽到朝廷里的王爺都在山上,大家哪裡還有不放心的道理,趕緊把刀藏在懷中。這時又有人發現,柳弦安這身衣服像是有些眼熟啊,便問道:「那、那姓石的大夫也是……」
「也是我,易容術。」
人群立刻更加沸騰了,因為易容術聽起來實在江湖得很。沒想到自己這一病,竟然還病成了江湖與權謀的一份子,有神仙一樣的大夫,有尊的王爺,還有已經死了的反派,這下山不得吹三年?
柳弦安聽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剛開始時還笑嘻嘻的,覺得熱鬧,後來就嫌吵了,於是思緒忍不住又飛離出十萬八千里,茫然仿徨乎塵垢之外。直到鼻樑被人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方才回過神來:「啊?」
梁戍頗為佩服地看著他:「我當你只會在坐著的時候神遊天外。」
柳弦安往周圍看看,人群不知何時已經散盡了。梁戍把葯筐從他手中接過來,放到另一邊的平台上:「累嗎?不累的話,一道去看看杜荊的屍體。」
「好。」柳弦安小跑兩步,與他並排而行,又問道,「杜荊的那些弟子,王爺也都殺了?」
梁戍沒懂:「我為什麼要將他們都殺了,就不能留兩個審問嗎?」
柳弦安說:「能的。」但方才那飛沙走石的架勢,看起來真的很難有人能活。
梁戍哭笑不得,伸手扯住他的髮帶,後來想起高林不在,沒人看見,於是又扯了一下。
兩人就這麼極不嚴肅地到了停屍房,杜荊已經被脫去衣服,用一塊白布蓋著。柳弦安戴好手套與面罩,示意梁戍也捂住口鼻,方才揭開蓋布。
杜荊的身體上也有許多暴凸的青筋,細看一部分甚至還在來回遊走。胸口處有一枚刺青,柳弦安湊近仔細觀察:「像是青蟒的圖案,王爺先前見過嗎?」
「見過。」梁戍道,「白福教。」
「原來是白福教的弟子,怪不得寧可自盡,也不願被俘虜。」柳弦安道,「有一年大哥出門訪友,曾在路邊撿回過一名氣息奄奄的男子,后從他身上取出了至少二十餘種蠱蟲,但人最後還是死了,據說那就是白福教對待叛徒的手法。」
梁戍盯著那青蟒刺青:「這也是皇兄的心病。」
白福教起初只在西南一帶的山間流傳,不成大的氣候,朝廷便只派了地方官去處理。豈料近幾年這邪|教竟突然壯大起來,將邊境好幾座城池都攪得烏煙瘴氣。他們行事隱秘,謹慎如鼠,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縮回老巢,加之西南林地高密,處處都是濃而不散的瘴氣,很難徹底清剿,故朝廷也是頭疼至極。
「赤霞城距離西南尚有一段距離,觸手竟也伸了過來。」柳弦安道,「從古至今,幾乎所有的邪|教都是打著至真至善至純之名,實則將人性中的陰暗面放大至無窮無盡,這個白福教應該也不例外,他們看起來已經不甘心只囹於西南了。」
梁戍道:「審問結束之後,我會將此事儘快上報給皇兄。」
柳弦安拿過一旁的小刀,先凝神想了想書中所寫的解剖手法,然後乾脆利落,一刀開膛。
梁戍萬沒想到他居然能如此不假思索,眉心不自覺就一跳,白鶴山莊的日常形象再度陰森三分,而柳弦安此時已經停下手,招呼道:「好多蠱蟲,王爺要來看看嗎?」
梁戍:「……」
按理來說,人的肚子里統共就那些貨,驍王殿下在戰場上沒少見,但還從來沒有如此細緻地觀賞過,偏偏房間里又點著許多蠟燭,將每一絲角落都照得亮堂極了。柳二公子的臉依舊是那張仙人臉,雙手卻沾滿淋淋漓漓的血,拎著一截不知道什麼東西,眼神偏偏還很純稚,這一幕畫面實在是詭異至極,梁戍看得太陽穴直痛,也不舒坦,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將他身上的血全都洗乾淨了,再重新丟回那飄在雲上的、潔凈無比的三千大道中。
柳弦安倒沒怎麼留意周圍的環境,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屍體上,將各種蠱蟲一條條裝進準備好的白瓷罐中,總有近百條之多,中途停下來緩了緩,覺得有些眼花。
梁戍問:「結束了?」
「沒有。」柳弦安問,「有糖糕嗎?我餓了。」
梁戍不可思議,你盯著這玩意還能盯餓?
柳弦安解釋:「頭有些昏。」
「休息一陣吧。」梁戍道,「將手套摘了,再換身衣服,我讓阿寧去弄些吃的。」
柳弦安點點頭,在情勢不緊急的時候,他的動作一向是很慢的,現在累了,又暈,就更慢。慢吞吞地摘手套,慢吞吞地取面罩,慢吞吞地洗手,再慢吞吞地跟在驍王殿下身後往外走。
梁戍拎住他搖搖晃晃的身體:「方才還能站直,怎麼一出門就東倒西歪?」
「因為現在沒必要好好站嘛。」而柳二公子的生活,向來就是在「有必要,得干」和「沒必要,盡量不幹」之間來回搖擺的,他使勁打了個呵欠,「況且方才若是不站直,可能會一頭栽進……唔。」
他用舌尖抿了抿嘴裡的小硬塊,一股甜。
「王爺隨身還帶糖?」
梁戍說:「咽了。」
柳弦安「咯吱咯吱」地咬碎,花生核桃,很香。
梁戍接著說:「喂馬用的。」
柳弦安沒有上當,還是「咯吱咯吱」:「玄蛟又不吃糖。」
梁戍又遞給他一粒:「也是從書里看的?」
柳弦安搖頭:「沒,我在路上餵過它好幾次。」
梁戍:「……」
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