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柳弦安是在吱吱扭扭的聲音中醒來的,他的身體輕微晃動顛簸,像是還躺在夢中那團暖雲上,先前劇痛欲裂的腦髓,現在也只剩下了疼痛消散之後的昏沉。
「公子,你可算是醒了。」阿寧在這段時間裡,少說也探頭看了十幾次,好不容易見自家公子坐了起來,趕忙進來扶他,「你這回又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
柳弦安這才注意到,自己此時居然是躺在一架很大的馬車裡。阿寧解釋道:「是王爺安排的,他吩咐大夥儘快動身回白鶴城,一刻不得耽擱,卻又不準任何人吵醒公子睡覺。」
這個命令的不講理程度,堪比「你上來的時候同時下去」,但再不講理,既然驍王殿下已經開了尊口,其餘人也只有想法照辦。山莊弟子們嫻熟而又快速地扎了個擔架,屏氣凝神地碎步挪進卧房,你抓胳膊我抬腿地固定住自家公子,正準備悄聲「一、二、三、起」,柳弦安卻恰好翻了個身。
於是所有人就都僵在原地不敢動了,跟中了定身術有一比。
阿寧繼續說:「王爺當時就站在旁邊看著,場景可嚇人了,房子里又黑漆漆暗沉沉,反正師兄們的呼吸細得都快聽不著了,過了一陣,又試著去抬公子的時候,好幾個人手都在哆嗦。」
就這麼來回折騰回,柳二公子終於在熟睡的狀態下,被妥當安穩地送上了馬車,用阿寧的話來描述,「二莊主雖然沒有親自參與抬公子,但事後也出了一身汗,虛得連晚飯都沒能好好吃」。
「哦,對了。」阿寧繼續補充,「這架馬車也是王爺差人找的,程姑娘親手鋪的褥子,鋪的時候,好多師兄都在圍觀。」
當然不是圍觀褥子,也不是圍觀漂亮的程姑娘,白鶴山莊的弟子們還不至於失禮至此,大家主要是圍觀事件本身,不懂怎麼自家二公子只是同驍王殿下出了一趟不遠不近的門,兩人的關係就變得如此親近,不僅馬車大得離譜,連褥子都鋪了足床。
三小姐出門的行當都沒這精細。
阿寧正說著話,車窗就被人敲了兩下,柳弦安掀開車簾,程素月在外笑道:「柳二公子,要出來騎一陣馬嗎?現在天氣好得很,景色也美,兩側還有荷田,嗯……詩里說的,卷舒開合任天真。」
別看只是一句,程姑娘當真努力背了半天。柳弦安便收拾好衣冠,彎腰出了馬車,他此番離家時沒有帶那匹棗紅小馬,程素月就從驍王府的馬隊里找了一匹相對矮小老實的——不過也只是長得老實,因為它才剛剛被牽出大部隊,立刻就邁動四蹄,輕快小跑去投奔大哥玄蛟,順便也帶著背上的柳二公子投奔了驍王殿下。
梁戍問:「睡醒了?」
「嗯。」柳弦安收住馬韁,「多謝王爺。」
梁戍見他雖然還有些久睡后的懶惰疲憊,但已經不像先前那般神思恍惚形容木訥,便問:「有醒神的糖嗎?」
「有。」柳弦安差弟子拿來一罐。
梁戍吩咐:「自己吃。」
柳弦安應了一聲,原來不是王爺自己要。他取出一粒糖壓在舌下,銀丹冰片的味道直衝腦門,辣得整個人一激靈,又更加清醒三分。
「說話。」
「嗯?」
「說點什麼,本王愛聽的。」梁戍看著前方,「與那些白鬍子老頭無關的。」
柳弦安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及腦海中的龐大世界,在記憶中將有關現世的種種全部搜刮出來,卻發現自己每日除了睡覺就是吃飯,其餘實在乏善可陳,便只好又添油加……錦上添花吧,錦上添花地描述了一下家中那兩壇酒,簡直吹得天上有地下無,若是讓酒肆老闆聽到,估計會感動落淚。
梁戍也不嫌無聊,就由著他不停地叭叭叭,若是中途停頓得太久,還要出言催促。柳弦安說得口乾舌燥,又不能歇,最後忍不住提出意見,我累了,不想說了。
二莊主柳拂知剛好打馬路過,聽到這句話,心都緊了,怎可對驍王殿下如此無禮?
他謹慎地看向梁戍,卻發現這位以殘酷暴戾而揚名天下的王爺並沒有生氣,反倒一笑:「好,那就歇會兒再說。」
而柳二公子還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嘀咕:「歇會兒也不想說。」
柳拂知憂心忡忡地想,唉,竟被大哥慣成這樣。
於是他親自呵斥侄兒:「好好陪驍王殿下說話!」
柳弦安:「……」
不想說。
但梁戍強迫他必須要說,說完了酒,就說白鶴城,從最東邊的街說到最西邊的街,最後連城中殺豬匠娶新媳婦的事都反覆描述了三回,搞得程素月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親自參加了這場錢屠夫的喜宴。
她問兄長:「這是王爺新創出來欺負人的方式嗎?」
高林分析:「有可能吧,你看柳二公子那憔悴的表情,造孽啊。」
柳弦安咕嘟咕嘟地喝水,他覺得自己已經將這輩子的話全部說完了,要不是有二叔親自配的潤喉葯,只怕嗓子都要冒出火星。阿寧一直跟在隊伍後頭,這天找了個驍王殿下不在的工夫,立刻小跑過來鼓勵:「公子,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就要到家了。」
柳弦安一愣,到家了?
他扭頭看向山道一側,果然在繚繞雲環中,一座依山傍水的靜謐城池正若隱若現,便驚訝道:「回程的路怎麼這麼快?」
「不快呀,也走了十幾天呢,同去時一樣。」阿寧沒懂,每天看公子被迫陪驍王殿下說話,說得他自己一臉有氣無力,還當在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這怎麼還光陰轉瞬,彈指一揮間了。
柳弦安倒確實也覺得自己在度日如年,但那僅僅是嗓子眼的度日如年,思想卻趨於靜止,並不認為時光難熬,他的人生中難得有了一段時間,不必再苦苦思索要將大道歸位於何處,也沒空思索,因為在驍王殿下的強勢要求下,他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已經被「啊,今天又要說哪條街」給蠻橫地佔滿了。
梁戍又策馬而來,阿寧腳底抹油,飛快跑到了隊伍最末位。
柳弦安趕緊含了一顆潤喉糖,又「咳咳咳」地咳嗽了一陣,將虛弱詮釋得分外淋漓盡致。
他從未如此急迫地想回家過。
但回家好像也並不能擺脫講故事的命運,因為柳拂知早早就將驍王殿下要進城的事寫信告知了大哥,於是地方官員與白鶴山莊一眾人,到了日子便都在城門口迎著。按理來說梁戍應該住驛站,但柳莊主面對這位「不知道最後會不會娶自己女兒但最好還是不要娶」的兵馬王爺,還是得表現出應有的禮數,客氣道:「白鶴山莊已為王爺準備好了客房。」
梁戍點頭:「甚好。」
就這麼定下了進城后的住宿。
柳弦安剛一進白鶴山莊的大門,就被三小姐的丫鬟飛快地拖走了。柳南願正一臉著急地等在住處,見面就撲上來,先象徵性地問了幾句哥哥被綁架的事,見他全胳膊全腿精神無恙,的確像二叔信中所說的那樣平安,便直奔眼前重點:「王爺當真不是來娶我的,對吧?」
「當真不是。」柳弦安解釋,「王爺這次住進白鶴山莊,是為了與我同游,但現在我也並不是很想同他遊了,你聽聽我的嗓子,真的好痛。」
「不不不,你得陪他,萬一你不陪,他要讓我陪,那如何是好?」柳南願翻箱倒櫃找出一大包銀丹茶,「哥,求你了。」
柳弦安被迫接受這份禮贈,抱著回到自己的水榭,本打算好好躺一會兒,卻見家丁正忙進忙出,拿被褥的拿被褥,端椅子的端椅子,難免驚異:「阿寧?」
「公子,公子。」阿寧也在忙,他滿頭是汗地說,「王爺不住安排好的客院,點名要來咱們的水榭,但這兒的客房實在太髒了,得加緊洒掃,公子還是先去別處歇息一陣吧,對了對了,莊主方才差人來找過公子。」
柳弦安就又溜溜達達去了書房。
從水榭到書房,還是要走上好一截路的。此時家中全部的弟子都已經聽聞了「驍王殿下指定要與二公子同住」的事,都覺得萬分震驚,比看到無頭屍體站起來還要更震驚,畢竟屍體里或許有蠱蟲作祟,但驍王殿下與自家二公子這突如其來的交情確實沒法解釋,於是大家紛紛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有膽子大的丫頭,還上前主動問:「二公子,驍王殿下要在山莊里住多久呀?」
「或許吧。」柳弦安啞著嗓子回答,暗暗希望最長也就了,否則自己就算是將胖大海當成飯來吃,也實在支撐不住。
柳夫人也等在書房中,見到兒子進門,又是先關心了一番綁架的事,來來回回檢查了三四回,方才道:「去吧,你爹有話要問你。」
要問的話自然與驍王殿下有關。柳弦安嗓子痛得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便省略了從白鶴城到赤霞城,再從山腳小村到白鶴城的所有事,只簡略地回答:「就相處得還可以。」
柳拂書追問:「驍王殿下平時都與你談論些什麼?」
柳弦安答:「白鶴城與酒。」
柳拂書疑惑:「只有這些?」白鶴城無非是普通一座城,酒也比不過皇宮佳釀,這也能談出同住一院的交情來?
柳弦安嘆了口氣,知道親爹又不相信,為了避免再被繼續盤查,只好將夢中的驍王殿下也拿出來湊數:「偶爾也會談論天道。」還有沐浴,不過這個不太方便描述。
柳拂書指著對面的椅子:「什麼天道,你嗓子既不舒服,便寫下來。」
柳弦安臉皺成苦瓜。
不想寫。
於是他說:「但驍王殿下或許還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