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限期
臨川侯府與忠遠伯府只隔了兩條長街,坐上馬車時,秦纓掀著簾絡,打量這官宅林立的長樂坊。
大周立朝百多年,強盛時統御四海,但自貞元帝登基起,朝野內憂外患不斷,如今國力大不如前,唯有這京城之中,仍是一片富貴昌隆的景象。
白鴛嘆道:「好好一個秋夕節,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崔姑娘還有十天便要成婚了,府里大紅喜字都貼齊整了,如今喜事卻變成了喪事。」
「伯夫人只有崔姑娘這麼一個女兒,後半輩子可要怎麼過。」說至此,白鴛可憐巴巴地望著秦纓,「知道死人之時,奴婢嚇壞了,想著若是縣主也出了意外,那侯爺也不知道怎麼樣才好了。」
秦纓聽見這話,心底沉重起來,若按原劇情,秦纓數日後便會被崔慕之殺死,他將秦纓之死偽造成意外,痛失愛女的臨川侯一夜白頭。
臨川侯名叫秦璋,二十二年前尚義川長公主,他二人恩愛有加,隔年便誕下了長子秦珂,然而貞元三年初,貞元帝大力削藩,使得信陽王世子李長垣起兵造反,他聯合了西南幾府的藩鎮節度使,麾下兵馬達到了二十萬之眾。
叛軍攻城略地,一路殺到了京城之外,逼得貞元帝不得不帶著文武百官北上逃難,彼時義川長公主剛誕下秦纓不久,秦珂也才四歲,隨著貞元帝逃到豐州之後,卻又趕上了豐州大爆時疫,產後虛弱的義川長公主和秦珂一起染了疫病,拖了半年之後,母子二人皆未救得過來。
秦璋大受打擊,從此一蹶不振,若非還有個幼女在襁褓中嗷嗷待哺,他或許會直接落髮出家去,到了貞元四年,叛軍潰敗,回京時,只有父女二人相依為命。
也因此,秦璋寵女如命,逐漸養成了秦纓刁蠻跋扈的性子,這幾年,眼看著秦纓為了崔慕之頗為出格,他也不曾嚴加管束,只後悔他早早放棄了仕途,長清侯府不僅兵權在握,還出了個誕下皇子的崔德妃,若是他臨川侯府有這樣的權勢,他便是為了秦纓,強綁了崔慕之也沒人敢說什麼。
秦纓回神時,侯府已近在眼前。
秦氏是開國功臣,封臨川侯後世襲至今,御賜敕造的府邸氣象森宏,但因義川長公主死後秦璋並無續弦,沒了女主人費心打理,如今顯得有些蕭瑟。
秦纓下馬車進府門,剛轉過影壁,便見一道微胖的身影帶著十多個僕從快步而來。
臨川侯滿臉焦急,見著她身影,頓時面露喜色,「纓纓,爹爹正要去接你——」
秦纓愣了一愣,前世的她也是母親早逝,父親操勞多年,在她工作后也因病過世,而眼前的臨川侯,濃眉方額,鼻樑高挺,就連發福的身量,也與父親有六七分相似!
見她駐足發怔,秦璋走到她跟前道:「怎地了?下人剛才說崔家出事了,還報了官,可是將纓纓嚇著了?還是見著崔家那小子,他又凶你了?」
秦纓鼻頭微酸,不自禁跟著原身的習慣喚了一聲「爹爹」,一旁的白鴛忍不住道:「侯爺,崔家大小姐被人害死了——」
秦璋聽得一驚,再看秦纓時,彷彿明白她為何傻愣著,忙吩咐下人,「來人,快去將城外的張真人請來,纓纓撞見此事,多半要染上陰祟之物!」
秦璋自妻子亡故后只做個富貴閑人,後來京城貴族推崇道家,他也跟著清修養性,到了這幾年越發痴迷,大事小事,總要去請個真人回來看看。
秦纓連忙拉住了他,「爹爹,不必請張真人,只是崔婉死的古怪,女兒有些害怕。」
秦纓一邊跟秦璋往回走,一邊將前後變故道來,待回了前院,秦璋已駭道:「女兒的意思是說,崔婉當真是被害死的?且害死她的人,就在今夜留下的那些孩子里?」
秦纓應是,秦璋道:「這幾家可是來往頗多的,誰家的孩子能害崔家姑娘?不成,若真是如此,那你豈非與殺人兇徒同席?在這案子查清之前,你莫要與這些人來往了。」
秦纓眼下最關切的便是案子真相,自然不能從命,她猶豫一瞬道:「爹爹,女兒明日想再去忠遠伯府看看,若是能早日找到兇手,才能真正放下心來。」
秦璋有些意外,但很快心疼地道:「女兒啊,爹爹給你打探清楚了,崔家與陸家結親的事是真的,你縱然喜歡那崔慕之,可平日里如何都好,爹爹絕不會讓你去給他做小,你為他做的再多,那小子狼心狗肺,哪能承你的好?」
秦纓心裡苦,但對著秦璋,她不能毫無交代地肆意行事,於是她心念一轉道:「爹爹,女兒想清楚了,崔慕之之所以不喜歡我,無非是覺得我一無是處,這案子女兒親身經歷,如今已想到幾處古怪之地,倘若女兒能找到謀害崔婉的兇手,豈非讓他匪夷所思?」
「並且爹爹說得對,再如何喜歡他,他都要與人成婚了,女兒也不能再做糾纏,但女兒喜歡他這樣多年,他卻從未有過好臉色,女兒非得讓他刮目相看,讓他自慚形穢,這樣才算出了一口惡氣!」
崔慕之天之驕子,卻生性涼薄,戀慕權力,不管是原主還是陸柔嘉,這樣的人都不值得她們追逐,秦纓這話也算有兩分真情實感,因此說的格外誠懇。
秦璋遲疑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己去查崔家姑娘的案子?可查案是衙門公差乾的,你個小姑娘——」
秦纓聽到此處暗道不妙,可誰知秦璋忽然一拍大腿,「好姑娘!有志氣!爹爹就等你這句話呢,你要查案,那便去查案,只是此事危險,只帶一個侍婢是不夠的。」
他指著門口的年輕侍衛道:「爹爹將沈珞給你,他武藝極好,無論如何,護你周全是最緊要的。」
秦纓沒想到秦璋不僅同意,還替她打算,自是十分動容,「多謝爹爹!」
秦璋笑眯眯地問她晚膳用了什麼,累不累,而後便令她早些回去歇下,待秦纓走了,沈珞僵著臉走到他跟前,「侯爺,真的要讓縣主查命案嗎?」
秦璋面上笑意散了,沉沉地嘆了口氣,「我這傻女兒啊,她這是又要劍走偏鋒了,但若攔著她,她只會更不甘心——」
他吩咐沈珞,「你護她周全,她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查案這樣難,她能查出什麼?很快,她就知道厲害不幹了。」
……
秦纓回了她住的清梧院,此處屋閣錦繡,寶器艷彩,又有七八個嬤嬤侍婢等著伺候她,在白鴛詫異的眼神中,秦纓屏退眾人,只留下白鴛一人說說話。
待入內室更衣時,秦纓從銅鏡中看清了自己的長相,令她意外的是,書中秦纓的模樣,竟與她本來的樣子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原身金尊玉貴,明眸善睞,肌膚欺霜賽雪,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有種養尊處優的精緻之感。
待褪去華服,洗去胭脂,素凈的眉眼便更與前世相似,令她多了幾分真實之感,坐在妝台之前,秦纓令白鴛取來筆墨,再拿出她的玉釵,開始在紙上寫寫畫畫。
白鴛在旁一臉不解,「縣主這是做什麼?」
「將今夜在湖邊看到的鞋印拼畫出來。」
白鴛張口結舌,「畫這個做什麼?原來縣主適才是想將鞋印的大小記下來?」
秦纓應是,「我……我在一本奇書上看過一些說法,如今想試驗一番。」
白鴛只覺愕然,「什麼奇書?您最不喜歡看書了。」
秦纓:……
白鴛見她這模樣,很有些害怕,「奴婢覺得縣主與往日有些不同,不、不然,還是讓侯爺將張真人請回來看看?」
秦纓一時哭笑不得,「你只當我突發奇想吧,我從前行事,哪次不曾讓你意外?」
白鴛又被說服,「這倒是。」
寫算半晌,秦纓忽然一愣,她驚疑不定地繼續寫寫畫畫,第二次得到結果之時,表情更為嚴肅,她喃喃道:「這也太矮了……」
此時天色已晚,秦纓沉吟片刻,令白鴛收了筆墨。
待躺上綉床,秦纓想到了今日赴宴的眾人,最後留下的這些人之中,除了原文男女主的結局之外,其他人的結局,秦纓也記得些許,她記得趙雨眠嫁給了鄭皇后嫡出的二皇子,簡芳菲成了定北侯夫人,吳舒月和傅靈,一個遠嫁蘄州,一個遠嫁兗州。
國子監祭酒家的薛銘後來也站錯了隊,連累整個薛家下場慘淡,平昌侯家的裴朔似乎去了邊關,林潛因跟隨崔慕之擁立崔德妃的五皇子為儲君,成為了新朝文臣之首,盧國公家的盧瓚,承爵之後做了一輩子的富貴公爵……
秦纓回憶的艱難,待陷入睡夢之前,她竟然又想起了謝星闌死時的場景,他步步為營機關算盡,眼看著大業將成,卻功虧一簣,凄慘死去時,終年二十八歲。
他跌宕起伏的半生,朝乾夕惕,斷情絕愛,只為了仇恨與權力而活,朝野內外稱他為朝廷鷹犬,史官也對他口誅筆伐,但秦纓看文的時候曾想過,謝星闌之所以失敗,不過因為他不是男主。
……
再天衣無縫的犯罪,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會留下痕迹,因此勘察犯罪現場是重中之重,秦纓牽挂案子,天色剛大亮,便起身更衣梳妝。
今日她一改往日盛裝,只令白鴛替她挽了個墜馬髻,綴昨日用過的玉釵,身上一襲月白湘裙,清靈明麗,再加上她未施脂粉,似一支雨後白蘭般叫人眼前一亮,不僅沈珞差點沒認出來,便是秦璋都驚了一跳。
她著急出門,秦璋卻拉住了她,「乖女兒,不然你還是別去伯府了,有龍翊衛在,不出十日,自會真相大白。」
秦纓疑惑,「父親如此信任龍翊衛?」
秦璋搖了搖頭,「不是我信任龍翊衛,而是他們必須要在十日之內破案!」
秦纓大為不解,秦璋已看好戲一般道:「今日早朝,長清侯府和威遠伯府都給陛下上了摺子,專門稟告了崔家姑娘的案子,還將龍翊衛入府查案之事道來,陛下聽完稟告,當即便下了旨意,勒令謝家那孩子十日內破案,否則,便要奪了他欽察使的位置。」
秦纓心底咯噔一下,「為何要限期十日?這也太難為人了。」
秦璋摸著並不存在的鬍鬚,老神在在地道:「這個謝星闌,這半年來招惹了不少人,聽說他往日只辦陛下交代的差事,這些命案他從不理會的,這一次不僅去了伯府,還惹了崔家和趙家的不滿,這兩家一起給他使絆子,陛下給他十天期限,已經算是開恩了。」
秦纓恍然大悟,這是趙望舒和崔慕之在中間使力呢,他們的父親都是重臣,摺子上稍稍含沙射影些,便夠謝星闌喝一壺的。
秦纓不僅感嘆,謝星闌如今行事無忌,果然還是給他自己招惹禍端了。
秦璋笑眯眯地看著秦纓,「有了陛下的聖旨,龍翊衛必定百倍勤懇,所以女兒你不必去趟這個渾水了……」
秦纓深吸口氣,「爹爹,我還是要去看看的,十天破案並不容易,萬一我能幫上忙呢?」
秦纓與秦璋告辭,帶著白鴛和沈珞出了府門,秦璋意外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爹爹沒理解錯吧,你這是要去幫謝家那孩子?」
……
乘著馬車過長街,不到兩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忠遠伯府外,一下馬車,秦纓便看到兩輛馬車早早停在府門外,她不動聲色,讓沈珞上前叫門。
一夜功夫,喜事將近的忠遠伯府一片哀色。
高掛著的大紅帷幔和窗花喜字皆被取下,往後花園的方向,還掛上了素白靈幡,下人們各個噤若寒蟬,連走路都輕飄飄的,彷彿害怕驚動了誰。
伯府一片哀戚,自然也無法待客,秦纓以想起案子關竅為由登門拜訪,下人一路將她帶到了朝暮閣。
朝暮閣正堂被設為崔婉停靈之所,香案和靈堂布置的十分莊嚴,崔婉被整理過的屍體停放在棺床之上,幾個著麻衣的年輕奴婢在靈床前跪著,正在給崔婉燒紙錢。
靈堂旁的偏廳里,謝星闌站在崔晉身邊,在他們對面是崔慕之和林潛,顯然,伯府出了這等事,卻沒個其他男丁幫忙,他們二人做為侄輩一早就到了。
下人先一步通稟,四人聽說是她來了,皆面露意外。
秦纓也不憷,先進堂中給崔婉上了一炷香,又向崔晉問候兩句,而後道:「昨夜回府後頗為挂念此案,又想到有一事未曾言說,今日便一早過來看看。」
崔晉遲疑道:「縣主要說何事?」
秦纓嚴肅道:「昨夜婉兒從梅林離去,卻並未離開後園,從那時起,我們便再未見過她,而她被謀害之地,卻是在假山之後,我懷疑,是她與某人有約,支開侍婢后,先一步前往假山,她在那裡等了許久,便是聽見前頭進了人也未曾出聲,可她沒想到,久等之後,卻等來那人取她性命,因此,誰能與她單獨相約,誰便是兇手。」
她說這話時,目光掃過林潛,但林潛神色泰然,並無任何異樣。
崔晉看看秦纓,再看看謝星闌,開口道:「縣主費心了,不過,縣主說的這些,昨天晚上你們離開之後,謝欽使便同我說過了。」
秦纓胸口一堵,去看謝星闌時,便見謝星闌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表情彷彿在說:就這?
秦纓淺吸口氣,聲音高了些,「那另外一事,謝欽使必定不曾與您說過。」
謝星闌面無表情,崔慕之和林潛卻只覺的她古怪,各異的目光中,秦纓看著謝星闌道:「謝欽使一定沒說,謀害崔婉的兇手身量不高——」
她聲一沉:「甚至有可能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