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腳步聲漸近,蓋聶一步步地走進機關城大廳,緩慢卻不遲疑。
外面橫七豎八的屍體堆了一地,令人膽寒。眾人彷彿直到此時才記起,蓋聶雖然示人以溫厚,然而也正是他才被冠以天下第一劍客名號,正是他充當親王近臣十幾年,誅殺了無數來犯刺客。
「你的目標是我,何必傷及無辜?」蓋聶手中的淵虹還未出鞘,但是受此時殺氣觸動,已經在嗡嗡作響。他的目光落在被縛的端木蓉身上,僅一瞬,又移開了眼。
「不過是些螻蟻性命,死便死了,何必在意?」衛庄悠悠地放下鯊齒,「倒是你,休養的這幾天,想必恢復了不少——」
他的語氣中有些興奮,「未完成的決鬥,終於可以進行了。」
赤練看向衛庄,忽然覺得他此時有些陌生。她明白衛庄一直惦記著輸給蓋聶的往事,然而,只有此時見到蓋聶,她才第一次見到衛庄如此好鬥的一面。衛庄示人以冷血,但他心裡住著野獸,那頭困獸經歷了失敗的恥辱,被困在心牢中不得寬釋,而現在······這頭困獸,已經露出嗜血的獠牙,蟄伏著要衝出牢籠。
「你放了他們,」蓋聶沉聲道,「不要傷及無辜。」
「此處沒有無辜,」衛庄淡淡道,「一個收留反秦和叛秦之人的機關城,早就是秦王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你當外面那些死人是秦王派來充場面的?」
「那你就能······」蓋聶話剛出口,又陡然剎住,停下了那些不能為外人知的話,只能隱晦道,「你豈能為他做事?」
「流沙如今不過是一個拿錢辦事的殺手組織,有什麼不能做的事?」衛庄並不在意,「你的廢話還是那麼多,師哥。」
「我們不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小庄。」蓋聶皺眉道。
「縱橫百年來都是只留一人,你我同時活著,本來就是錯誤。」衛庄握緊了鯊齒,「今天只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這裡,拔劍吧。」
突然,眾人覺得耳邊似有一陣風掠過,乍起又停。赤練頓時警覺——這不是莫名其妙的風,大廳里就在方才多出了一個人的氣息,她很熟悉,那是白鳳回來了。但白鳳的行動向來無聲無息,縱是再細微的氣流也不會被人察覺到,這陣風來得怪異,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個白影隨即落在衛庄身前,輕若浮羽,果然是白鳳。
他眼中有著未散的戒備,赤練看著他這樣子也不由得緊張了幾分,不多時,白鳳臉上出現了一條血痕,愈發明顯,直到流下一行細細的血。
赤練一驚——誰能在白鳳臉上留下傷?
她順著白鳳的目光看去,端木蓉的胸口,赫然插著一根白羽。
血色在端木蓉胸口洇開,她的目光也漸漸有些渙散。雖然僅是一根細小羽毛,但白鳳卻將其刺入了端木蓉胸口的致命大穴中,此傷甚重,怕是回天乏術。
此時,白鳳也露出了掩於身後的手——是數枚銀針。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令人來不及反應。赤練頓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方才大概是白鳳和端木蓉同時發動了襲擊,只是白鳳終究靈巧了些躲開了端木蓉的銀針,然而端木蓉卻中了白鳳的羽毛。
剛才一刻,竟這麼兇險嗎?
「端木姑娘!」蓋聶聲音微顫,連忙扶住端木蓉倒下的身體。方才的一切儘管快如瞬息,但他卻看得分明——那枚羽毛直衝他而來,是端木蓉全力一掙,才為他擋下了那枚暗器。只是那枚羽毛陰差陽錯刺入端木蓉胸口大穴,是生是死,難以預料。
「端木姑娘,在下······」他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氣息更在胸口,他竟不知自己此時能夠說些什麼。或許他該感謝端木蓉在鏡湖醫庄不計前嫌救她一命,該謝她在機關城力排眾議保他清白,又該怨她不該輕慢自己性命來救他這樣一個負罪之人······可話到嘴邊,他也不知究竟該說哪一句。
他有些怕了,怕她會死。
這些話他希望有機會能在將來慢慢講給她聽,組織好語言,完整地傳達出自己的或謝或怨,而不是此時眼睜睜看著她生命流逝,卻不知哪一句才是自己的真心。
端木蓉嘴唇微微翕張,卻發不出聲音來。她清楚自己凶多吉少,似乎想留給這個男人一些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在學醫的時候曾在不經意間聽說了師傅的往事,所以當初在下山時,她斬釘截鐵地對師傅說,她這一行只為救世濟民,絕不會涉足江湖恩怨,更不會對劍客交付真心。
劍客的生命中有遼闊的天下,有無休止的輸贏,唯獨沒有真心。師傅就是因為對一個劍客錯付了真心才會孤苦一生,她既然目睹了這一切,便絕不會重蹈覆轍。
然而心不由己,她也不知為何鏡湖醫庄的一眼初見,竟能讓她執著如此。像是一個人在荒蕪的大漠中孑然一身踽踽前行,冷不防看見了一朵花,一棵草,一株樹,一眼泉,於是便留在此處,捨不得離開。
花會謝,草會枯,泉水會幹涸,但此處是她的家,便走不動了。
——傻瓜,保護好自己。
你太容易受傷了。
她氣若遊絲,斷斷續續的話音說出,也不知他聽到沒有。她終究不想把感情用多麼露骨的方式表現出來,徒添生離死別的矯情。她是自由的,蓋聶也是自由的,他們就像吹過長空的兩縷風,或許相遇,或許同行,又或許乍然分開,只需有命運的羈絆,不需要刻意的束縛。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天下遠大,碧落黃泉,我只期待與你不經意的相見,以及不悲傷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