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機關城大廳一片死寂,無人敢出聲。
性情越溫和的人,其憤怒越令人膽戰心驚。蓋聶正是這樣的人,儘管他此時不言不動,然而他所處的那一方天地如同風暴中心,愈是安靜愈是危險。壓抑的怒氣像水紋一樣一圈圈漾開直入每一個角落,沉默卻攝人,令人不得不懼怕他的爆發會不會像乍起的驚雷,毀滅一切。
突然,一聲嗤笑響起。
這聲笑像點火的引信,讓所有人心中一顫,彷彿可預見無法收拾的未來。
「師哥,你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差。」衛庄眼中有著真實的輕蔑的笑,「這個女人,又冷,又悶,有什麼意思?也值得你如此動怒?」
「閉嘴······」蓋聶的聲音沉得壓抑。
「我本以為你心志堅韌,不會為任何事情所動搖,如今看來,不過如此。」衛庄卻沒有停,「不過一個女人,就讓你心旌搖動,也難怪,你在鬼谷時,就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我讓你閉嘴!」蓋聶突然爆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衛庄停了話,但眼神愈發嘲弄。
蓋聶輕輕將端木蓉放下,慢慢站起身來。他的手已經按上淵虹的劍柄,利刃在劍鞘里散發出躁動不安的劍氣,撥動著每一個人敏感的神經。赤練不由得握住鏈劍——蓋聶的殺意,太明顯了。
明顯到她毫不懷疑蓋聶下一刻就會拔劍而起,斬盡他們所有人的頭顱。
「衛庄,」蓋聶冷聲道,「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又與誰合作,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看來你是要和墨家站在一起了,」衛庄不緊不慢,「為了什麼?正義?」
「墨家救我一命,我不能抽身旁觀。」
「你總是看重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衛庄幾乎笑出聲來,「正義,俠義,道義……蓋聶,你放棄鬼谷,放棄天下,耗費半生,莫非就是為了追求這些東西?」
「那你什麼都不肯放棄,又得到了什麼?」蓋聶回道。
衛庄目光一利,收斂了玩笑氣息。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分出勝負嗎?」蓋聶緩緩抽出劍,「今天,就如你所願。」
……
耀眼日光鋪滿整個機關城,然而毒氣蒸騰愈發濃烈,城內隨處可見橫七豎八的屍體,令人看著膽戰心驚。
一個少年噔噔噔地跑過曲折迴廊,直向機關城大廳而去。此時的機關城已經少有活人,也無人能夠盤查他的身份了。
他一口氣跑進機關城大廳,喘息幾下,才大喊一聲,「大叔!我來了!」
這一聲驚住了所有人,蓋聶詫然回頭,「天明?」
少年手裡抓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徑直跑到蓋聶身前,「大叔!我來保護你!」
白鳳眉頭一皺,一枚羽毛已經夾在指間,只是赤練微一偏頭,向他使了個眼神,示意他不要行動。
白鳳心底疑惑,但也明白了幾分。
蓋聶看著少年,語氣和眼神都柔和了些,「天明,站到我身後。」
「我不!」少年看上去稚氣十足,「大叔,你放心,我來打敗他!」
「聽話!」
少年的出現像是緩解了緊張的氣氛,就連原本劍拔弩張的蓋聶都多了一絲溫情。氣氛不再那麼凜冽,眾人不自覺地鬆了些氣,彷彿從窒息中得到了片刻喘息。
少年不情不願地退到了蓋聶的身後,像極了一個不如意的小孩子。他身形矮小,整個人都被籠罩在蓋聶的陰影下。
蓋聶握緊了劍,重新抬頭看住了衛庄。他漸漸運起了內力,已然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突然,背上傳來一陣劇痛。
這疼痛來得離奇,甚至讓他懷疑是不是出現了錯覺。他緩緩回頭,便看到那個說要保護他的少年,那柄要保護他的匕首,此時正刺進了他的身體里。
他有一瞬間的錯愕。
但緊接著,淵虹迴轉一斬,直直向少年刺去。少年敏捷地躲開這一擊,退到一旁,眼神警惕地看著他。
與之前的稚氣少年,判若兩人。
「你不是天明,」蓋聶忍下一口湧上喉頭的血,咬牙道,「你是誰?」
少年的身形突然模糊起來,像一團突然散開的霧氣,令在場眾人都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一瞬。很快,那個人形就像被打散又重組一樣,由一團模糊的霧氣,又變成了一個人。
只不過,是一個成年人——兜帽遮面,看不清面容,卻分明散發著陰鷙氣質的成年人。
白鳳頓時明白了。這一幕他並不陌生,當年在趙國,正是此人化作明硯的模樣為他和赤練化解了危機,這一番離奇的變化過程,他記憶猶新。
看來赤練早就安排此人行刺蓋聶,也怪不得阻止他出手。只是,衛庄行事雖然不擇手段,卻唯獨在與蓋聶對決一事上求一個堂堂正正,赤練此舉,怕是適得其反。
果然,衛庄不喜反怒,斥道,「多事!」
赤練低頭,像是認錯,眼中卻全無歉意。
她萬事皆可變通,唯獨在一人身上異常執著;她亦知道義倫常,只是一涉及衛庄,她又像拋卻了一切是非,變得狠毒酷辣。
白鳳突然間有些踟躕,一時竟想不到這方場景最終會如何收場。衛庄以一己之力對抗蓋聶,對抗墨家,即使勝了,將來面對的也是諸子百家無休無止的聯合絞殺。而若是輸了……流沙所有人,怕是不可能活著走出機關城。
那赤練,是不是也會跟隨衛庄的勝負一起……沖向粉身碎骨的盡頭?
他想到新鄭陷落那一晚的硝煙,想到挽仙坊倒塌那一夜的熊熊大火,想到潁川那個替死的女囚……其實他所希望的,不過是赤練能夠在一次次的劫難里最終活下來,希望她能將那些熱烈與執著分上一星半點用在她自己身上,也好讓他不必被她的生死牽絆了自由,不必時時掛在心上。
端木蓉嘴唇翕張的那句話,他亦看懂了。
傻瓜,你太容易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