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蓋聶死死按住傷口,仍有血汩汩流出。
他卻笑了,「衛庄,你追求的勝負,也不過如此。」
衛庄握著鯊齒的手更緊了些,許久,他也只是對黑麒麟低聲斥道,「退下!」
他的決鬥已被沾染了不公平的灰色,或許無論勝負,他都會是世人眼中卑鄙又怯懦的人。但他有他身為鬼谷弟子的驕傲,若追求的真的只是區區勝負,他又豈會等到如今——
赤練不正是明白這一點,才橫加干涉的嗎。
她最明白這一場決鬥於他的意義,所以才要用這樣一場卑劣的偷襲去侮辱,去玷污,讓他放棄。縱橫之決既然已經等了那麼多年,那也無妨再拖一拖,再等一等。
而不是在此刻不死不休的機關城裡,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任何轉圜妥協的餘地。
可他與蓋聶是背道而馳的兩條線,漸行漸遠,各自捲入天下大勢中不得脫身。又有誰敢說,他們二人一定能活到光明正大一決勝負的那一天,此次出了機關城,不會有身首異處陰陽相隔的危險?
不能拖,也不能等了。
他有生之年所執著之事不多,這便是一件。即便被世人說勝之不武,即便不是他最想要的情況,他也必須在此時,在此地,與蓋聶決出縱橫的勝者。
他絕不會承認,十幾年前那個輕狂又慘敗的衛庄,是蓋聶心中最終的衛庄。
「這點傷於你無妨,拔劍!」鯊齒直指蓋聶,衛庄的聲音與劍光一樣冷酷。
「卑鄙!」班大師狠狠道,氣憤不已。一旁的墨家眾人也是義憤填膺——蓋聶原本就有舊傷,又添新傷,衛庄卻在此時堅持對決,這趁人之危,也太明顯了些。
蓋聶抬起淵虹,氣息沉斂。
兩把劍針鋒相對,兩個人卻似暗林里蟄伏的獅虎,方寸之間便是隔了山嶽天塹的對峙。在場眾人皆因這威壓屏住呼吸,彷彿眾生性命都系在那薄薄劍刃上,稍有差錯,便是萬劫不復。
突然,劍光一閃——
鯊齒割裂空氣,攜萬鈞之勢向蓋聶斬去,如雷霆降世,其力似要將人劈作兩半,而蓋聶稍退幾步,縱使周身被劍氣席捲獵獵作響,他卻安如磐石不動如山,在狂烈風暴中佔住一方平靜。劍刃相接爆出「鏗」的一聲,聽在耳中似是金屬盡數撞成齏粉,然而眾人定睛看去,卻是淵虹穩穩接住鯊齒的攻勢,明明不躲不閃,但又輕巧化去了那般霸道的力道。
衛庄心知自己這一劍的威力,而蓋聶如此從容接住,足見他功力又有精進。
有些震驚,又有些隱隱的興奮——他等待這麼多年,正是想要這酣暢淋漓的一戰。
雙劍相交,力道僵持了一瞬,而蓋聶手上用力,更是千鈞之壓。衛庄不欲與這般強力硬碰,手腕一轉,鯊齒竟脫手而出——緊接著,劍似有靈一般,繞著他的手腕轉了半周,在避開淵虹利刃后,又穩穩落在衛庄手裡。
衛庄就勢一斬,然而蓋聶遠比他更早作出判斷,仰身一避,退開幾步。
高漸離將這戰況看在眼裡,心知衛庄這一次比以往都更認真。或許江湖人只知道衛庄慣於大開大合的打法,但那也只是對於弱者罷了——那是一種不屑和傲慢,連費半點心都覺得多餘,所以強壓相施,速戰速決。而對於蓋聶這種對手,衛庄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認真和謹慎,劍法中明顯多了機敏和靈巧,剛柔並濟,滴水不漏。
衛莊周身殺意凜然,連跨幾步,直奔向蓋聶,鯊齒劍尖掠過地面,激蕩起的劍氣卻割裂了機關城大廳的地磚,帶起一陣碎石,令人駭然。蓋聶面對如此凜冽的劍氣並不慌張,抬手持劍一擋,繼而反壓。機關城大廳明明空曠,然而在縱橫劍壓相迫下,又顯得無比狹小,這一方天地在刀光劍影中狂風四起,就連躲藏在墨核中的眾人都能感到髮絲拂動。劍氣激射,如同天雷勾動地火,每一次相接都有炸響,偌大的大廳一片狼藉,彷彿天神降怒,毀滅眾人。
就連赤練都不由得暗嘆,這遲到了快十幾年的縱橫對決,果然驚險,果然痛快,果然非同凡響。
兩人對招幾個回合,蓋聶始終只守不攻,明明抵禦衛庄的進攻是綽綽有餘,但他卻也只是一直避讓。這讓衛庄有些失望,他的每一次重擊都似打在了棉花上,就像當年的那一次對決一樣——面前的人是師哥,是同門,卻不是能夠酣暢一戰的對手。
他怒道,「蓋聶!你的劍還是和當年一樣軟弱,一樣怯懦!」
蓋聶明顯感到對面的劍氣更加狂烈,他不過是微微遲了分毫,一縷頭髮便被劍氣削斷。他的守勢漸漸有些吃力,同時他也明白,時機到了。
要斬斷這十幾年的夙願,要讓衛庄徹底放下執念,只有在他用盡全力之時,讓他再次慘敗。
蓋聶承認自己對衛庄仍有同門情誼,時至今日,他看到衛庄時,眼前還是那個驕傲又偏激的少年。他亦明白,時至今日再次摧折衛庄對武學的驕傲有多殘酷,可是他身後是千千萬萬墨家無辜的弟子,他不能輸,也不能留情。
突然,蓋聶周身氣勢一凜,全然不同。
像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突然間變成了瓢潑大雨,每一個雨點都砸出了滌盪世間的決意。蓋聶劍勢一變,猛地銳利起來,在眾人尚來不及反應之時,一道劍光已經自他手中激射而出——
劍在人先,人隨劍至,蓋聶的目光集中於虛空中的一點,而他的攻擊亦是全神貫注。那一道劍光雖然清亮可見,但又瞬間掠過,其疾如風,幾乎讓所有人錯認為那不過是劍刃的又一次反光,而只有衛庄知道,這一次攻擊,他避不開了。
鋒利劍刃穿透他的身體,沒有任何猶豫。
蓋聶與他錯身而過,這一次,這個溫和寡言的師哥沒有扶住他,也沒有點到而止,那隻持劍的手終於毫不留情地刺准要害。擦肩的剎那,蓋聶沒有止步,也沒有回頭。
像是他們最終走上陌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