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蓋聶衛庄錯身而過,機關城大廳突然寂靜下來。
如暴雨驟至,倏忽又止,勝負只在一瞬間。
衛庄看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下,劍刃貫穿身體的感覺依舊未散。這一劍果真極快,就連他,都未能跟上劍光的速度。
不愧是,蓋聶畢生修習的絕招。
不愧是,蓋聶畢生修習的絕招——
墨家眾人,亦如此想。
高漸離親眼見過衛庄是如何霸道地重傷了太子丹,他比在場任何墨家弟子都明白鯊齒的可怕。可即使如此,在蓋聶這驚世一劍下,衛庄也無反擊之力,縱使蓋聶重傷未愈,這一劍,依然登峰造極。
百步飛劍。
無論是墨家的高漸離,雪女,大鐵鎚,或是墨核中的班大師,徐夫子,范增,項梁,亦或是流沙的赤練,白鳳,隱蝠,黑麒麟,心中都不約而同地念出了這一式的名字——縱劍式,百步飛劍。
蓋聶自來到機關城后受了不少誤解和委屈,直到此時,墨家眾人才明白,若非蓋聶與衛庄是截然不同的性格,此時此刻,他們便不會有這最後一個守護者,而是要面對縱橫雙劍的滅頂之災。
突然,衛庄笑了。
他喉中似乎有血,不由得咳了幾聲,卻依然低聲笑著。眾人如臨大敵,紛紛上前一步,儼然是要群起而攻之的姿態。
赤練登時握住鏈劍,不甘示弱,就要上前去。
白鳳立刻拉住她。對上赤練忿忿的目光,白鳳沉聲道,「你若去,現在就會死。」
赤練握著鏈劍的手更緊,卻也止了腳步。半晌,她退後幾步,呼吸有些亂,面色卻沉下來。
衛庄回頭,抬眼,對上蓋聶的目光。他握著鯊齒的手未松,眼神中有譏誚,未見一絲一毫敗者之相。他似是對這個場景十分滿意,就連自己受傷都毫不在意,看向蓋聶時,笑意更深。
他揚起劍,霎那間,鯊齒劍光激射,快到甚至來不及在人眼中留下影像。劍影一反往常的霸道,變得異常輕靈,劍尖緊盯虛空中一點,不受一絲一毫的干擾和偏離——劍在人先,人隨劍至,直到鯊齒刺到胸前,蓋聶都尚未回過神,這一劍是刺向自己。
冰涼劍刃穿透身體,衛庄與他錯身而過,讓一切都不言而喻。
「百步飛劍?」眾人驚呼。
鯊齒那一式……是百步飛劍?
這一劍傳遞出的信息過於龐大,不僅眾人驚詫,就連蓋聶自己都久久不能回神。他慢慢撫上胸前傷口,腦中頓時想起從前某一次回到鬼谷,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山谷。師傅不知所蹤,他也只以為師傅雲遊四方,並未放在心上。
他想起,當年在秦國時,他所聽說的,衛庄為了把持韓國朝政,殺了百越遺族,殺了夜幕眾殺手,殺了姬無夜,甚至……最後殺了韓王。
由不得他不懷疑,由不得他不多想。
蓋聶僵硬地回頭,「你……對師傅做了什麼?」
「你我都是師傅的弟子,師傅為何不將百步飛劍傳給我?」衛庄輕笑道,彷彿他所說,都是事實。
「我問你對師傅做了什麼!」蓋聶厲喝一聲,揮劍斬去。鯊齒輕巧擋下這一擊,衛庄繼而一揮,便將蓋聶擊退幾步。
「師傅不過是挑選了,他認為最合適的人。」衛庄蓄力一擊,抵住淵虹劍刃,而眾人定睛一看,與淵虹相接的並非劍鋒,而是鯊齒另一邊的劍齒!
「不好!」高漸離已有預感。
「鬼谷子的稱號,不是留給你這般優柔寡斷之人的。」衛庄低聲道,聲音只有他和蓋聶兩個人聽得見,「大爭之世,縱橫捭闔,只有強者才能生存下去,弱者不過是要犧牲的魚肉,猛虎也好,國君也罷,沒有誰,能擋住縱橫家的路。」
他手上用力,淵虹頓時出現一道裂痕。
「你所堅持的正義,道德,還有感情,最終都會被踐踏於強權之下,你終會明白,只有力量,才是一切。」
「鐺」的一聲,淵虹被劍齒折斷,掉落數截。
從機關城被毒氣瀰漫,到流沙攻入大廳,再到蓋聶出現,墨家眾人心中始終有一種信念,信邪不壓正,信大道不渝。然而此刻,這段信念,彷彿也隨著淵虹一樣,斷了,碎了,掉落一地。
還有誰,能阻止此時的衛庄呢?
還有誰,能攔住秦軍呢?
斷劍掉落,卻在片刻間被蓋聶抓住,反手刺進衛庄肩膀——錯了,錯了,這世間並非如此。荊軻刺秦,身死燕滅,卻讓天下見證何為不屈;墨家於秦軍鐵蹄下開闢一塊世間凈土,為各國流離失散之人有立足之地,不必成為餓殍;端木蓉已一己之力擋秦軍入侵,寧死不降,更是令人動容。
煌煌天下,不該只有一種聲音,不該只有一種人。所謂強弱,不過是治人與治於人的差別,這世間該有秩序,卻不該有凌辱和踐踏。所以,他要保護荊軻遺孤,要為天下人守住凈土,要替端木蓉保護墨家……他沒有錯。
那他又豈能輸……豈能輸?
手掌被斷劍割裂出血,可劍刃卻不能再進一分。衛庄的肩膀洇出血漬,然而這點傷,於他不值一提。
「你輸了。」衛庄淡淡道。
他輕巧拔出斷劍,語氣清淡。
蓋聶全身多處出血,被秦軍刺傷的傷口,被黑麒麟刺傷的傷口,還有方才被百步飛劍刺傷的傷口,全數迸裂,幾乎將衣服染透。他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最後一截斷劍,掉落在地。
當年荊軻刺秦失敗,所持殘虹被始皇帝重新熔鑄,鍛成淵虹,賜給了他。儘管名列劍譜第二,淵虹卻也失去了原先凜冽的殺氣,從一把殺手之劍,變成了一把俠客之劍。
俠客,要保護比自己弱小的人。
但是他,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