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白鳳自有記憶起,就在夜幕殺手團里了。
如果從未見過光明,自然也不會抵觸黑暗,所以他從不覺得在夜幕的生活有多麼壓抑。殺戮成為了如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的事,別人的性命與自己的性命都是朝露一樣脆弱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就像鳥兒一樣,活著不過短短數載就夠了,最要緊的,就是要恣意,要自由,要能放肆地飛。
他遇見墨鴉時,是在一處煙花之地。
那時他不過十幾歲,尚顯青澀,頭領不會交給他什麼重要的任務,只說讓他去找一個前輩,好好學些本事。當白鳳走進那家樓閣時,裡面的女人們都看著他低聲地笑,白鳳也不知道她們笑什麼,自己便自顧自上樓去,找那個據說像烏鴉一樣晦氣的人。
找了一圈,沒找到,他又出去了。
夜色朦朧中,他輕車熟路地上了屋頂,果然看到了一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衣人影。那人掀開了幾塊瓦片,鬼鬼祟祟地不知往裡看著什麼,白鳳走去,大喇喇地一拍他,「你就是墨鴉?」
墨鴉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將他按倒,「別說話!」
白鳳只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被他按在手裡,一張臉不偏不倚正對著下面的屋子。目光所及,是一片桃紅色的帷幔,男女夾雜的喘息聲不時地傳出來,他不明所以,不知道在這片方寸之地能伸展開什麼拳腳,怎麼就能喘成這樣。
突然,一條白白的大腿從帷幔里伸了出來。
白鳳一驚,身體不由得往後一縮,幾乎要跳起來。然而那隻手按住他的腦袋讓他動彈不得,只能看到那條腿綳直又彎曲,來回幾下,便無力地垂下。他的心砰砰狂跳起來,一時間,額頭上都出了汗。
墨鴉似乎能聽到他的心跳,嘿嘿一笑,「怎麼,嚇著了?」
「她死了?」白鳳壓低聲音,驚魂未定。
一陣沉默。
墨鴉終於捨得把目光放到他臉上了,許久,才平靜地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她都不動彈了!」白鳳用力壓低聲音,但仍能聽得出驚訝,「是你動的手嗎?我剛才都沒有看見你是怎麼出的手,裡面隔著那麼多帷幔,你是怎麼一擊斃命的?」
半天,墨鴉才擠出一個微笑,「不是我,是裡面的人。」
「裡面的也是自己人?」白鳳更驚訝了,聲音中甚至有些激動,「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個頭領手下的人?他······」
「好了好了,」墨鴉打斷他的話,「你年紀輕,還不懂,那位高手專治女人,這是一門需要歲月沉澱的技術,你現在是學不會的。」
「哦······」白鳳心想,這世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若是這門武功專治女人,就等於能制服世上一半的人,那也相當厲害了!
「那將來讓那位高手,也教教我吧!」他顯得很興奮。
「你長大了自然就學會了。」墨鴉顯得很慈祥。
後來白鳳長大了,但他並沒有學那門當年那麼嚮往的所謂功夫。直到很多年後他想起自己和墨鴉的初遇,都還不由得發笑——世上怎麼就能有這樣的人,一天天對男女之事那麼上心,還能一本正經地胡說,把他唬得一驚一乍的。
墨鴉致力於讓他見識到男歡女愛的美妙,可惜的是他沒能看到白鳳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不過墨鴉已經算是勞苦功高了,白鳳每每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期,都會發現,那些做人的各種道理,混跡江湖的各種訣竅,都是墨鴉教會他的。正是當年能遇到這樣一個不正經的大哥,白鳳才能最終以一個人的樣子離開夜幕,而不是一個只會殺戮的傀儡。
白鳳一度以為自己的回憶總是充滿悲傷,但後來他才發現他的回憶終究是溫馨的,即使結局染上血色。他與墨鴉相處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愉快又放鬆,這樣的回憶甚至支撐他度過了孤苦無依的時光,成為他一生的依靠。
就如同,他從來沒有離開一樣。
他們是孤獨飛行的鳥,奔赴茫然的未來與生死,或許有相攜片刻,最終又各奔東西。而在這片遼闊又空曠的天空里,白鳳總能感受到他的身邊有些許墨羽如影隨形,每當他回頭一看,都能望見那個人笑著看他遠去,既是起點,又是歸途。
他的背後,從不寂寥。
······
高漸離在遇見荊軻之前,是一個連絲毫名氣都沒有的琴師。
那時他還沒有去趙國,只是留在燕國,零零星星地演奏幾曲賺一把酒錢。這已是他難得的生計來源了,時逢亂世,燕國的風雪裡從不乏餓殍和枯骨,還能騰出時間聽他彈一曲的人,早就少得可憐了。
要不是他停駐的那個小酒館被人打架打成一片廢墟,他這般的安閑日子,其實還能過得再久一點。
其實按照高漸離的武功底子,他還是可以判斷出來小酒館里的夥計和常客都不是普通的百姓。只是那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要的是幾兩碎銀罷了,至於這些人要取誰的性命,或許又將喪命於何人之手,與他都沒有關係。結果就在那麼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個叫荊軻的遊俠將小酒館砸了個稀巴爛,夥計和客人沒有一個活口,高漸離覺得,這營生干不下去了。
「好酒啊,好酒。」荊軻這一架打得酣暢淋漓,醉意不知是消減了亦或是更濃重。他踢開淪為碎木頭的桌凳,跑到櫃檯下面又翻找了一番,終於發出滿意的傻笑,「呵呵呵,這裡還有燒刀子。」
高漸離兀自嘆息一聲,背起琴,準備離開。
「哎別走別走,這燒刀子香得很,快一起喝,」荊軻搖搖晃晃地追上去,十分熱情,彷彿他才是這小酒館的夥計,「來來來我教你一套功夫,這拳法呀,就得喝美了才能使出來,你看見我剛才那兩下沒?嚯,那叫一個蛇行龍步,無招勝有招······」
高漸離被這個醉鬼搭住肩,勉強走了兩步,艱難得好似背了半扇豬肉。最後他還是妥協了,接過了荊軻手裡的酒——主要是他得保護好這架琴,這是他謀生唯一的工具了。看荊軻方才發酒瘋那個狀態,他毫不懷疑這個酒鬼為了挽留會砸了他的琴。
店裡沒有能夠落座的地方,兩個人乾脆就倚著門喝酒。荊軻絮絮叨叨地講著他那些從來沒聽說過的武功路數,高漸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就是荊軻?」
荊軻頓時來了精神,「你知道我?」
「知道。」高漸離目光落在門外呼嘯的風雪上,眼底平靜無波,「你去三合賭坊賭錢,輸光了籌碼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連衣服都當了。你本來想打出去,結果又打不過,被人捆在柴房裡,最後還是學著狗叫跑出去的。」
荊軻的笑容凝固了。
高漸離又補充了一句,「半個燕國都知道了。」
也許人在羞恥心的驅動下就容易醒酒,至少荊軻背過身捂著臉,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他轉過來,目光誠懇而悲傷,「我求你了,別再跟別人說了。」
高漸離覺得能幹出這種雞鳴狗盜之事的人,總也不會是什麼正派的人,於是小酒館一別,也無心再去打聽荊軻的下落。只是他沒想到他們第二次見面也很快,在入秦的路上,他又遇見了荊軻。
荊軻手裡依舊攥著一個小酒壺,「去哪兒?」
高漸離背著琴,神情清淡,卻也堅定,「去見一個朋友。」
「我可沒聽說過你在秦國也有朋友。」荊軻走近,依舊玩世不恭,「長什麼樣子?幹什麼差事?愛喝什麼酒?來跟我說說,我也去結交結交。」
「我不知他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差事。」高漸離回答,目光不移,「他要被秦人處死了,我,是來為他彈琴的。」
荊軻的目光一靜,不說話了。
「他愛喝什麼酒,我也不知道。」突然,高漸離輕笑一聲,「不過,你手裡的,他應該會喜歡。」
「哎——那就對了!」荊軻頓時喜笑顏開,上去一把搭上高漸離的肩膀,「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怕人家嫌棄我寒酸。這下便好,既然他喜歡這酒,我就慷慨送他,權當個見面禮,挺好!」
高漸離說得沒錯,他從未見過曠修,亦不知道他喜歡什麼酒,幹什麼差事。他只明白,若自己今日不去,往後世間便再也沒有高山流水這一曲,那條黃泉路,曠修走得會不甘。
秦國已是銅牆鐵壁,想在秦軍眼下劫囚,更是難於登天。秦人似乎早已料到會有江湖俠士過來救人,早已嚴陣以待,但來者只有兩人,也在他們意料之外。
「入虎狼之地,還有高山流水相伴,」荊軻縱聲大笑,「這一架,打得痛快!」
大雨瓢潑,像一幅亂舞的水墨,暈染了天光與黑夜。指下是緊繃的弦,耳邊是刀劍相交的尖銳嘶叫,雨點打在身上如箭矢,而高漸離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人生有摯友,何惜日與夜?在這奔騰的琴聲中,他亦能聽到曠修滿腹的悲慟不甘與酣暢痛快,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子期終成絕響,而他慶幸,他與曠修的人生終能在高山流水的牽引下有最後的交集。這首傳世名曲得以後繼,於曠修而言,是比赴死更加無憾的幸事。
當他和荊軻衝出重圍的時候,他回頭,看了荊軻一眼。
人生啊,有這麼一個能為了寥寥一面的以身犯險的朋友,就稱得上知己了吧?
後來,高漸離離開了燕國,去了趙國。荊軻遊歷天下,早就又不知去了什麼地方,高漸離也不去打聽,反正那人機靈,又油嘴滑舌的,總不會吃了虧。在趙國,他想有一個新的開始。
再後來,高漸離進入妃雪閣,當了一個駐留的琴師,又遇見了雪女。他自認口舌伶俐,至少在和荊軻的侃大山中從未落過下風,只是遇見雪女之後,這張嘴突然就變得笨拙了。他變得訥訥少言,在那麼多日夜裡,都隱在帷幔后看著那個女子翩翩起舞,清冷不似凡人。
她的舞步扣住了他心跳的節奏,她的目光令他耳熱,妃雪閣紙醉金迷的笙歌掩蓋住怦然而動的那些鼓點,是他的心。
高漸離極少衝動,那一天卻終於為了她站出來了。他的血管中似乎埋藏著某種熱烈,於人生的某個時刻就會引燃,去見曠修如是,搭救雪女亦如是。被逼上絕路的那一刻,他心中沒有後悔,他只是欣喜這一生過得暢快,有朋友,有愛人,很充實。
崖間呼嘯的風中,他彷彿能看到一個人向他飛奔而來。然而他也只能說聲抱歉,有些酒,只能下輩子再喝了。
再醒來時,那人就坐在他床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你說說你這個人啊,也是奇怪,平時悶得像個木頭,我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那什麼來,結果一見了漂亮姑娘,哎喲,這膽子也大了,話也多了,跟皇親國戚干架也不怕了。你說你這點膽量怎麼就不長在酒量上?長在話量上也行啊······」
高漸離實在不想再聽他絮叨了,「······荊軻?」
「好,挺好,腦子沒壞,還知道認人,」荊軻很欣慰,「我本來打算說你欠我二百金來著······」
「我不可能有那麼多錢的。」在這一點上高漸離非常清楚。他能活著醒來,想必離不了荊軻的搭救,而此處環境陌生,他又多少有點不安,「這裡是······」
荊軻一頓,隨即露出一個爽朗的笑,「這裡是墨家機關城。」
「墨家?」高漸離雖然閑散,但也聽說過墨家機關城的名號。這處世外桃源建立在最為巍峨險峻的要塞上,就連秦王都找不到,他又如何有幸,能被帶到這裡?
荊軻看得出他半信半疑,「怎麼,我長得不像墨家頭領?實話告訴你,要不是你大哥我費盡口舌說服巨子,你當你能輕易進來?怎麼樣,是不是覺得自己三生有幸結識了一個靠譜的大哥?」
怔了半晌,高漸離還是笑了。也是,一介遊俠,又如何能有那般出神入化的武功,還有勇氣同他赴秦?他只是想不到,那個傳說中的墨家,竟就會出現在自己身邊。
「你和那個漂亮姑娘,以後就留在墨家吧。」荊軻難得正經,「趙國四處在通緝你們,你們回不去了。更何況趙國現在也亂了,他們太子前幾天剛被一個殺手給暗殺了,就在一處煙花之地,連頭顱都割下來扔在王宮門口了。現在趙國的幾個有名歡樓都是人人自危,妃雪閣怕是也開不下去了,你們留在機關城,以後就當個平平凡凡的人,挺好的。」
良久,高漸離才說,「我何德何能,值得墨家來救?」
荊軻一愣,半晌,才搖著頭失笑道,「行吧行吧,我承認,我沒費什麼口舌,我一跟巨子提起你他就同意了。巨子說,一個敢隻身赴秦搭救知音,還敢和貴族正面抗衡的人,正與我墨家的理念不謀而合,若我不能說服你加入墨家,他可是要罰我給所有弟兄洗一個月衣服的!」
「······真的?」高漸離對荊軻的話還是不能太相信。
「兼愛,非攻,節儉,尚同。」荊軻笑意淺淺,目光溫暖而有力,「凡我墨家子弟,必須遵守墨家箴言,崇尚和平,停止攻伐,崇尚節儉,力除奢靡。天下俠士,皆是我墨家之兄弟,天下百姓,皆是我墨家之手足,你往後行走江湖,不可爭強鬥狠,不可有恃無恐,不可自私自利。高漸離,做得到嗎?」
那一刻,高漸離覺得自己漂泊半生,終於有了皈依。
他眼裡有光,「我做得到。」
荊軻此人呢,或許慵懶,或許油滑,有時不靠譜,經常不正經。但高漸離看得見他的脊樑。荊軻的脊樑是正的,他再是玩笑,也從不折腰,再是戲謔,也不放棄正義。在這個禮樂崩壞的時代,荊軻就是這般守著不摧的脊樑,在廣闊天地中走出他自己的足跡。他無需有光,他自己就是光。
他是世間微弱的那一點螢火之光,引來飛蛾,引來炬火,聚成一團火,凝成一片星。
所以,當荊軻說他要去刺殺秦王時,高漸離沒有攔。
那一天荊軻看著機關城外的巍峨高山,用力張開雙臂,「有些事,墨家就是要去做。墨家之中,總要有人去做。」
易水之畔,風雪蕭蕭,如他們初遇那一天一樣蕭瑟。高漸離拿出了很久沒彈過的琴,置於那條入秦的路上,手指僵硬又熟稔地撥出那一曲高山流水。易水兩岸,白衣白冠,喪幡飄搖,在這場沒有歸途的送別里,每個人心中都清楚,前方不僅是秦國,也是黃泉。
他無以送別,只有這把琴,這首曲。
荊軻的身影消失在那漫天的風雪中,那一幕,高漸離後來時常夢到。直至許多年後,他依然在想,是不是只要他還能夢到荊軻離去,就總有一天會夢到荊軻回來?
這一場他只敢在心中回憶的夢,如一個荒誕的希冀,延續了等待的那麼多年。他藏了好酒,沒有對任何人說;他放起了琴,再也沒有彈過。
子期既逝,伯牙絕弦。他的高山流水,要等到知音回來,再彈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