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佛殿初遇一眼萬年
清早的普救寺晨鐘悠揚,一貫早起的張君瑞已經在佛殿內漫步,他正在瞻仰法相莊嚴的面面佛像。
自己如何像這些佛陀一樣,眉眼中都是慈悲和寬恕呢?每每想起喪家之痛,他就心如刀絞。
轉到觀音堂,再見觀世音菩薩在香煙繚繞中低眉垂目,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母親懷裡,所享受到的慈愛。
正在回憶之際,突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聲,環佩叮咚。
張君瑞一回身,越過薄紗窗欞,就見那日的紅娘丫頭扶著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準備小心地邁過了高高的門檻,向堂內走來。
春色如許,有女娉婷。這女子著實美貌,招搖山上沒有女人是事實,但四海八荒的女神仙們也常常來招搖山雲遊拜訪。什麼樣的仙女他沒有見過呢?
莫非這位就是法本和尚所說的崔氏崔鶯鶯小姐?果然,正如法本所言,她的美麗,足矣迷惑人的心智啊!
今日這一位小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恰到好處。
她的臉彷彿十里春風,猶如當空皓月,多施一點香粉會顯得太白,多塗一點胭脂會顯得太紅,因為她本身已經是無懈可擊,渾然天成。
令人驚異的是,這絕世的相貌和那夜宣武軍棺材中的黑衣小伙,竟然在眉眼之間有相似的皎潔燦爛,所以張君瑞才會覺得似曾相識?才會覺得天然親近?
難道崔鶯鶯小姐和棺材內的黑衣小伙是孿生兄妹?或者是什麼親戚?
或者說,他們就是同一個人?但那夜的黑衣人,分明是個男人啊。所以這不可能。
他們只是長得相像罷了,大概這一種長相,正是張君瑞所喜歡的吧?所以才這樣魂不守舍。
她的居室下面就是那間藏著父親遺書的密室?自己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她有這樣的緣分?
張君瑞疑惑之間,不覺一時失神,差點忘了躲避。
這主僕二人既然現在想要禮佛,一般會花費一炷香的時間吧?自己何不趁此機會去她的西廂閨房下面一探究竟?
正在出神之際,這二位女子已經進了觀音堂內。張君瑞猛然回過神來,靈巧地把身體一閃,藏到了觀音大士的身後。他準備等她們開始禮佛之後,便抽身奔赴西廂,也許這正是拿到父親遺書的一個絕好機會。
不料那紅娘前腳扶著小姐進了堂內,回身就把堂門關了個嚴嚴實實,而且還在裡面插上了門栓。
這兩個女人想要幹什麼?張君瑞就這樣被困在觀音堂內。想要一探密室的計劃,化為煙灰泡影。
張君瑞索性飛身一躍,跳到了高高的房樑上。且看這二位女嬌娃要搞什麼名堂。
藏身在高處,恰好能把崔小姐盡收眼底。
這位小姐大約十八九歲,生得桃花面龐,嫻靜似嬌花照水,一幅楊柳身段,行動如弱柳扶風。讓人想要讚美她的美貌,卻苦於辭彙匱乏。她和宣武軍那一夜棺材內的黑衣少年又有什麼關係呢?
紅娘正在準備精美的供品,這邊崔鶯鶯款款的腰肢已經深深下拜。她用黃鸝一樣的聲音對著觀音大士塑像柔聲說道:「信女崔鶯鶯,今日向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求一樁心愿。」說罷一聲輕嘆。
這嘆息彷彿輕舟蕩漾在柔波之上,張君瑞想到。
「父親生前曾把我許配給表哥鄭恆,無奈這並非良配。母親命令我在安葬完父親后,就和表哥成親,這實非我的心愿。小女難以和母親爭執,所以想逃婚避難,求觀世音菩薩指引我出逃的方向。」說完口中默禱,淚花橫灑。
在紅娘面前,崔鶯鶯只能這樣禱告了。實際的情況是,弟弟年幼,母親年老,自己如何一走了之呢?
如何才有萬全之策?讓母親心甘情願讓自己闖蕩江湖,讓弟弟今後生活無憂?
旁邊紅娘也陪著她家主子一同叩頭禱告。
原來卻是為了逃避婚姻而來拜佛。可憐這樣的美人,也有這樣的傷心之事。張君瑞見殿內美人悲悲戚戚,梨花帶雨,心中不禁柔軟酸楚難忍。
這種感覺卻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啊!他把目光緊緊地集中在崔鶯鶯身上,像是有一股電流將她的命運和自己聯繫在了一起。
他打量崔鶯鶯的目光柔情似水,二十三年來不曾有過這樣的眼神。
張君瑞完全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其實是五百年前的風流緣債。
如何才能讓她不流眼淚?現在變成了張君瑞心中的頭等大事。
既然她想逃婚,那自己助她逃婚不就行了。
這很簡單。想到這裡,張君瑞心痛的感覺少了一些。能夠為崔小姐分擔苦痛,似乎成為了自己的榮幸。
只見堂內的紅娘拿起供台上的簽筒,遞給崔鶯鶯道:「小姐,您抽只簽看看吧!」
崔鶯鶯輕拂了淚花,閉上眼睛再次祈禱,一雙玉手輕輕地搖晃起了簽筒。
他想要送給她一隻好籤,只求讓她不再悲傷。張君瑞神使鬼差地隨手將一枚金葉子,朝那簽筒上輕輕一彈,只見一隻竹籤應聲掉落在地。
「是上籤,上籤!小姐。」紅娘撿起來簽子,興奮地大叫起來。
「噓,傻丫頭,小點聲。」崔鶯鶯只顧煩惱,沒有覺察到張君瑞的存在,更沒有覺察到張君瑞的小動作。
她接過紅娘遞過來的竹籤,一雙美目看向吉簽,口吐珠玉:「宛如仙鶴出樊籠,脫得樊籠路路通。南北東西無阻隔,任君直上九霄宮。」這?這是觀世音菩薩的啟示?
「小姐,這詩句是什麼意思?快給紅娘我講一講,快點嘛。」紅娘識字不多,又沒有鶯鶯那樣的文采。
「簽上的意思是說,如果我能逃出樊籠,將會一路暢通呢。」崔鶯鶯笑靨如花。
「真的嗎?太棒了!」小姐我們有救了!
「那有沒有說我們要往那個方向逃呢?」紅娘又追問。
「這個倒是沒有,這一句『南北東西無阻隔』的意思是說,無論哪個方向都是可以的。」崔鶯鶯閉目向菩薩再次行禮。
「啊,還有這麼好的事情!我們隨便走就行?」紅娘連連叩頭感謝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的指點。
「看來是這樣的啊,這是我面前的唯一的一條路啊。」崔鶯鶯虔誠地又向觀音禮拜,觀音菩薩指引她切莫思慮太多,只管一走了之是嗎?
「小姐,那我們什麼時候走呢?今天晚上嗎?」
樑上的張君瑞覺得今晚就可以,他可以護送這主僕二人到任何安全的地方。
一方面,可以讓這位美人達成逃婚的心愿,另一方面他就可以到西廂房下面的密室一探究竟了。豈不是一舉兩得?
但張君瑞卻聽崔鶯鶯道:「今晚不可。已經訂好本月二十五日為父親舉辦道場。我豈能離開?父母生我育我,我將在道場之上,於心中虔誠地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道場儀式結束后,我們再逃走。這樣我的心裡會好受很多。」
如今形勢所迫,眼看離博陵老家不遠了,安葬完父親就要和表哥成親了。所以只能先逃婚再說吧。
崔鶯鶯此時看到她抽取的靈簽,也開始相信冥冥之中菩薩的指引,她已經打定主意逃婚了。
按照她初步的計劃,當自己逃走之後,將會按照師父白玉蟾曾經的指示,去洛陽北邙山的千年古墓中,取得師父為白狐時深藏的巨大寶藏。
她會將這筆寶藏偷偷贈送給弱弟老母,即使未來崔家不和鄭家聯姻,也足夠崔家此生此世富貴無憂。
這樣一來,既算報答了母親的生養之恩,給了弟弟一生的榮華富貴,也問心無愧地換回了自己的自由之身。
「小姐考慮的就是周道!」那邊紅娘連忙叫好,做完道場之後再逃婚,就這麼定了。
未嘗不是如此,這位小姐既通達又有禮。張君瑞聽罷心中讚賞。
看著主僕二人移步出了觀音堂,張君瑞輕嘆了一口氣,跳下屋樑。
這觀音堂內還留著崔小姐身上的盈盈香氣,還有一種莫名的傷感、輕輕的悸動、悄悄的喜悅,將張君瑞團團包圍。
——
隨著舉行道場日子的臨近,法本將諸位主事人都叫到了客堂,商量具體的祭奠流程。
鄭老夫人一進屋就看到一位光彩奪目的年輕男子,挺立堂內。便向法本問道:「長老,這位是?」
崔鶯鶯跟隨在母親身後,一抬眼也將張君瑞盡收在秋波之中。
這就是紅娘前日所說的姓張的年輕人?有匪君子,溫潤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紅娘曾說,只有他才能配得上自己……
這男子果然是人中龍鳳,世間麒麟,想不到竟在這佛寺之中與此玉人相遇。
那一夜,她女扮男裝成為小毛賊張十一郎夜探宣武軍之際,在棺材內也結識了一位年輕男子。
但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相貌,想必也是這樣的身形氣質吧。崔鶯鶯心中暗想。
張君瑞也瞧見了老婦人背後的崔鶯鶯小姐,她比那日在觀音堂內還要美上幾分。
她肌膚若冰雪,綽約似仙子,傳說中的美女西施、貂蟬也不過如是吧?
只可憐她被包辦婚姻所苦,她這樣嬌弱的女子,又如何逃婚呢?倘若她真有需要幫忙的時刻,自己能將竭盡全力。
暮春時節的河中府普救寺中,這兩位才子佳人已經四目相對。雖然對視只是那麼一秒鐘,但電火花四射,已經亮瞎了旁邊琴童的鈦金屬狌狌眼。
傳說中的一眼萬年?
完了,完了。主人淪陷了……
關鍵是確兒完蛋了。琴童想仰天長嘆。確兒那隻死狐狸跑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出了大事了?你再不回來,你的瑞哥哥就被女人搶走了,就一切都晚了。
這邊法本和尚小心翼翼地向老夫人回稟道:「這是我的故人之子張君瑞,計劃也是在本月吉日二十五日為其亡父亡母作道場。敢問老夫人,可否與您家的道場一同舉行呢?老衲將傾全寺之力,做滿三天功德,不敢稍有差池。」
鄭老夫人笑道:「年輕人孝心可嘉,這又有何不可。既是長老的故人之子,那也是老身的親戚了。不知張公子郡望何處?」
崔鶯鶯不敢再看他,那樣會讓她心跳得飛快。她忙撇開眼,臉上儘力做到無波無瀾,但心中脈脈含情。原來,他的名字叫做張君瑞。
那邊張君瑞向老夫人行禮道:「晚生中州洛陽人。」
法本笑道:「對對,他姓張,名君瑞。中州洛陽人。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尚未娶妻。家中也曾是名門顯宦,只不過父母早亡。但如今這孩子重振家業,富——」
他二十三歲,他尚未娶妻。崔鶯鶯心中的花朵緩緩開放,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已經默默種在心田。
旁邊扶著她的紅娘聽了老和尚這番長話,三八兮兮地捏了崔鶯鶯手臂一下。崔鶯鶯嬌嗔地朝紅娘輕輕皺眉。
「長老,長老,注意,注意您的身份。」旁邊的琴童終於忍不住了,打斷了法本。
「富,富可敵國——對對對,老衲又造次了,造次了。」剛才法本那一通話,頗像給兩家介紹對象。從來沒聽說和尚還能做媒人的。
「多謝小高人提醒。」法本對琴童感激不盡。小高人真是自己的良師益友啊!沒有小高人,自己還不知要火車脫軌到哪裡去了。
鄭老夫人知道這法本有時候神神叨叨的,也就冷笑了之,問道:「先夫姓崔,曾經也高居相國之位,無奈突然病故,留下我等孤兒寡母……不知張公子家中曾在朝廷中居何職?做何官吶?」
張君瑞笑道:「都已經是前朝遺事了。我家已經沒落許久,不堪再提。」
「哦,前朝?敢問張公子是如何重振家業的?張公子參加科舉否?是否取得功名?」
「晚生現在以經商為業。」
「原來是個商人。」老夫人語氣中有點輕蔑。在唐代,社會階層分為士農工商,商人是最低等級。所謂「商人重利輕別離」是也。
崔鶯鶯侍立在老夫人身後,她粉頸微低,眼皮淡垂,似看非看,似聽非聽。而實際上,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這位年輕人身上。此時見母親語氣輕蔑,她不禁開口反駁道:「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賤流。商人轉運貨物,出入風雨,未常不是操心受苦。他們計算價格,收穫財富,都是智慧和勤奮中得來的,又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呢?」
崔鶯鶯說罷,便看向張君瑞,她能感覺到他不是普通的販夫走卒,他眼底有波瀾,胸中有丘壑。
他是經商之人,定然走遍四方。自己雖然也有武藝傍身,但困守閨閣,不能出去看一看大好河山,真是令人遺憾。
如果自己也和張君瑞一樣,再來一個馬甲,成為一個走南闖北的商人——帶著東西南北的商品,白天在各個城鄉都市中做著貿易,然後每天晚上數著白花花的銀子入賬,感覺也是十分爽快啊!
那邊張君瑞聽罷崔瑩瑩一席話,微微一笑。她的聲音猶如清泉滴落碧潭,她的見識倒比一般人都強上許多。
「有見識。」琴童不禁讚歎道。這位佛寺中的小姐,有點意思,看得出主人對她很感興趣。
「崔小姐,十分有見識,十分有見識。」法本連忙附和他的小高人。
「你一介閨中女兒,又怎麼知道商人是如何賺錢的?」鄭老夫人頗不以為意。
崔鶯鶯面對母親的疑問,柔聲說道:「女兒雖然足不出戶,但得父親教導,自幼讀書。書中說各行各業都有各行各業的辛苦。富貴是人之所欲,以其道得之,謀財而不害道,且誠且仁,就是君子。」
張君瑞聽罷,則笑著讚賞道:「小姐知書達理,乃人中翹楚。我等自愧不如。」
「在張公子面前,小女造次了。」崔鶯鶯不免再次趁機用一雙美眸與張君瑞的明目相對。他們二人的光照亮了整個客堂,甚至是整個普救寺。
實際上,河中府的全城百姓都在朝普救寺的方向指指點點,「哇!快看快看!普救寺那邊!普救寺在閃閃發光!怎麼肥事?怎麼肥事?」
「住口!閨中女兒在人前怎可如此顯弄?」客堂內的老夫人十分不滿。
老夫人也是過來人,誰沒有個青春年少,情思萌動?她直覺地感到有些事情正在起變化。
「紅娘,快帶你家小姐回房去吧!道場上要使用的佛經,小姐說要親自誦寫,不是還沒有完成嗎?」她必須讓鶯鶯趕緊離開!可不能讓這兩個年輕人相處一室太久了。她家鶯鶯必須嫁給自己的侄兒鄭恆才行呢。
「母親,我……各位,我先告退了。」崔鶯鶯無話可以反駁母親,輕輕地向眾人施禮,轉身離去。
當崔鶯鶯玉步移過張君瑞身旁時,她分明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奇異清爽的草木之香!和那一夜在宣武軍棺材內那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張君瑞就是那一夜的那個人嗎?他為何又出現在這裡?他一直在跟蹤她嗎?崔鶯鶯心中十分迷惑。
即將邁過門檻的時候,崔鶯鶯低垂香肩,回眸再看了張君瑞一眼。眼神中似乎有很多探索和興趣。
張君瑞完美地捕捉到了崔鶯鶯臨走時的眼神的內容,她的眼波閃爍如同秋水漣漪。
她風流萬種,她有很多憂傷的心事,她對自己更有許多的好奇和疑問。
這一眼是萬萬年。
原來四目之間閃爍的小小電火花現在已經變成了超級炸彈,那光芒和火焰,在客堂上方騰空而起,直衝雲霄。
那邊,河中府的全城百姓又踮著腳尖,朝普救寺的方向仰頭注目,「哇!快看快看!普救寺那邊!普救寺上空的光更亮了!我的天啊!普救寺被金光普照了!怎麼肥事?怎麼肥事?」
「鶯鶯快點回屋去!長老,時間不早了。我們快快交流法事的流程吧。」客堂內的老夫人也被這兩年輕人之間相互發射的神奇光亮,亮瞎了老眼,莫名其妙地有些氣敗急壞。
他的主人,要被女人勾走了啊!旁邊的琴童望著自從崔鶯鶯走後就始終神思縹緲的張君瑞,長嘆一口氣,心內想到:「感覺一時半會回不去招搖山了。確兒,你怎麼還不來?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