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何為清流
顧憐幽抬步向他走去,雲薄似是感知到她的存在,驀然抬起頭來。
顧憐幽也坐下了,而雲薄的視線就跟著她的一舉一動,下人端來茶盞,她輕輕用杯蓋拂著茶沫:「今日怎麼這麼早?」
雲薄沒有說話,顧憐幽覺得奇怪,一抬起頭就對上雲薄灼灼的視線,眸色墨深,有更深的渴望和思念在涌動,但顧憐幽沒多想,而且輕輕反問了一聲:「嗯?」
雲薄心中翻湧的思緒幾乎要從胸口湧出:「我想早些來見你。」
本就應該早些,他太晚了,晚了整整二十七年。
幸好,在這裡,憐幽是他的未婚妻。
這裡的雲薄,一定比他要更早知曉自己的心意,更珍惜她。
她應該會過得很開心罷。
顧憐幽垂眸淡淡一笑:「很少聽你說這種話。」
他按捺不住悸動:「往後若是你想聽,我日日都可以說給你聽。」
她只是捧著茶盞輕笑,並不做聲。
面容姣好如夢,墨發如瀑,碧清似雪,一如記憶之中的模樣。
顧憐幽放下茶盞漫不經心道:「之前你送過來的嫁衣我看了,覺得其中一身牡丹花樣的不錯。」
雲薄的身子下意識一僵:「一定要牡丹花樣?」
顧憐幽覺得奇怪,抬頭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眼裡的渴望與著急之意,看得她更是雲里霧裡,她淡淡道:「那一身繡得最好,蘇綉精細,顏色和花樣子也好。」
雲薄緩緩收回握緊的手,重新掩在袖下:「若是你喜歡蘇綉,我覺得鴛鴦花樣也很好,若是你喜歡,我即刻讓綉娘趕工。」
顧憐幽面色微凝,卻說不上來哪裡不對,淺淺應了一聲:「如果你不喜歡牡丹花樣的話,我覺得萬雲寶相也不錯,不如選萬雲寶相。」
雲薄溫柔地看著她:「好。」
只是他的手卻在袖下握緊。
牡丹花樣,是她上輩子穿著去嫁給晝玉的嫁衣。
他去挽留她,卻沒有留住,這輩子他不想再留不住她。
雲薄溫聲道:「我聽聞你每日去卿雲書院授課,今日也去嗎?」
顧憐幽語氣平淡:「是,監察御史大人今日也要督案,想必不能久留。」
聽著顧憐幽那麼說,雲薄心裡湧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這裡的憐幽,似乎並不是上趕著要嫁給他的,甚至有些淡漠疏離。
性情沒有差別,可是對他的態度卻有。
顧憐幽起身道:「一起出去吧,同在城北,想必你我順路。」
雲薄心中的疑慮微微打消,他的聲音輕柔:「好。」
上了馬車,顧憐幽拿著書在翻看,瞧著她的側臉,雲薄的心無來由的一暖。
她如今就在這裡。
今日雲薄看見她之後,才真正安下心來。
顧憐幽翻著書緩緩開口:「我如今,可能有一件事要托你辦。「
雲薄連忙道:「無論何事,我一定儘力為你去做。」
顧憐幽徐徐合上書,抬眸看他:「我想請你,儘力查一個案子,還案主清白。」
雲薄不解,竭力思索此時發生了什麼,卻苦思冥想而不得:「你指的是…」
顧憐幽語氣淡淡:「監察御史大人隨我去一趟卿雲書院便知。」
雲薄看著她清麗姝艷的面龐,果斷應道:「好。」
顧憐幽素手撩起車窗帘子,外面人流如織,和風輕輕拂過她的面龐,碎發輕搖,略過鼻樑與面頰:「雲薄,你有大好的前程,可有些時候,選擇比前程更重要,有些事情,一旦選了,就絕對沒有回頭的路。」
雲薄渴慕地看著那張在夢中無數次纏綿悱惻的面龐:「若是沒有回頭的機會,你與前程,我一定選你。」
顧憐幽撩著窗帘的手微滯,似乎是感覺到哪裡不對勁,可她沒有說出來,只是輕輕放下帘子:「你只要想清楚,便好。」
這不像是雲薄會給的回答。更像是晝玉的回答。
雲薄少年壯志凌雲,心懷天下,哪怕要和她一同雲遊天下幾年,她是為了浪跡天涯,他卻是為了將天下事盡攬懷中。
他有賢相,甚至是賢君之心。
絕不是會輕易就放棄前途的人,更不可能會這樣輕浮將話說出口。
雲薄素來說話只有三分,哪怕心中已經有八分,也絕不會全盤托出。
這樣輕浮的話,無論怎麼想,都不像是雲薄會說的話。
不過,大抵是前世她也沒與他成為過未婚夫妻,不知道他在情愫纏綿時會是什麼樣子。
馬車到了卿雲書院,她提起書箱,雲薄主動替她接過來,顧憐幽也沒有多說,雲薄就跟著她入了卿雲書院。
她一踏入六院,學子們立刻起立,雖然並不說話,卻恭敬無比。
顧憐幽淡淡道:「坐下吧,今日,不說書學,我給諸位講清流之道。」
眾人落座,顧憐幽也坐了下來。
雲薄站在外面,視線穿過支起的窗子。
這樣的憐幽,他沒有從來見過。
如此從容不迫,神態鬆弛,而每個人都對她發自內心地尊重,正襟危坐,豎起耳朵聽她說。
微風不燥,洋洋柔柔,拂過她的衣擺。
顧憐幽徐徐道:「我不久之前和一個人說過說過類似的話,現如今,轉告給你們。」
」世上有三種大臣,忠臣,奸臣,和清流。」
她的語氣太平靜,以至於讓人不起疑心。
「你們認為這三者之中,手最乾淨,最剛烈的會是誰?」
學生們自然而然道:「自然是忠臣。」
「忠臣撞柱上諫,自古皆然,自然最剛烈。」
顧憐幽卻輕輕搖了搖頭。
眾人看向她。
她垂下眸,輕聲道:「其實應該是清流。」
眾人豎起耳朵。
顧憐幽抬起眸子的時候,眸光卻變得滄桑而疏淡:「這三者之中,只有清流為自己心中之法而活,忠臣奸臣,都是為陛下而活,因為他們都是臣,奸臣自然不必說,而忠臣總是為陛下賣命,也總有把柄在陛下手中,之中,其中撞柱的,也有極多為了身後名聲而為的人,希望撞柱流芳百世,或是為了威逼陛下。」
「而清流,或是被打成罪人,或是過剛執法而亡,或是大義滅親,都毫不畏懼退讓,也絕不做作矯飾,他們要恪守法度時,從來都不拘束於君臣禮法,就是皇室貴胄都敢鍘,他們只信自己心中之法,絕不姑息,哪怕有朝一日犯錯的是自己,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從容就法。」
胡凜清的指尖不自覺地變得冰涼。
顧憐幽面對眾人茫然的面容,只是輕輕解脫而笑:「法度極剛,所以朝堂之中,最需要清流來坐的位置,就是廷尉,這個位置是山河法家之首,一朝規則由他死守,一立直標,終無曲影,他就是那桿直標,一點都不可以曲折,
「如果他都貪贓枉法,徇私舞弊,朝將不朝,法將不法,一國傾頹就在瞬息之間。」
胡凜清想握起手,用掌心的溫度溫暖指尖,可是他的手竟有一瞬間的失力。
雖然聽懂了她在說什麼,眾人都不明白為什麼顧憐幽忽然說這個。
顧憐幽卻忽然起身,看向門外:「勞煩監察御史大人將我的書箱交給我。」
雲薄方才聽得入神了,此刻才醒神過來,抬步交給她。
顧憐幽從書箱中取出一件衣衫,緙絲錦光華精緻,眾人的視線瞬間被吸引了。
胡凜清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
顧憐幽輕輕將那件衣裳放在講桌上,每個人都可以看得見。
她輕輕抬眸看向胡凜清:「四月十七,太子所賜。」
眾人一頭霧水。
她看著他,卻以官職相稱:「胡右平,六院學子今日都親耳聽見我承認,證據確鑿我無從抵賴,按照律法,可行抓捕歸案。」
她的聲音如此的輕,如此的淡漠,彷彿並不放在心上,可是胡凜清的眸子卻忽然紅了。
他站起來,步步都如同在腿中灌了鉛一般沉重,走到顧憐幽面前,人高馬大的年輕男人卻已經是熱淚盈眶。
眾人看著他走過來。
他竭力挺直了背,可是好幾次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更咽打斷了他的聲音。
眾人不明就裡,可看胡凜清這般失態,也忽而死寂下來,整個六院,鴉雀無聲,彷彿無人之境,死寂得可怕。
顧憐幽卻站在講台上,輕輕將手放在他頭頂上:「我知道你人微言輕,恪求而不得,所以今日這份證據,為師給你。」
胡凜清一個大男人眸子通紅,緊緊握著拳,青筋暴起,可是他此刻卻只覺得如此無力。
顧憐幽像撫著一個孩子一樣,輕輕撫著他的頭:「你不要怕,也不要哭,這樣正史寫出來不好看。」
可胡凜清卻淚盈於睫,這一刻真的像個孩子一般失態,眸子血紅,面色煞白。
她的唇角輕輕勾起,似有鼓勵之意,如此溫和從容,像是有為他驕傲的意思:「前路浩蕩,今日不算什麼,來日光明如熹,你會名揚天下,流芳百世,青史留名。」
胡凜清一行淚流下來,卻竭力冷聲道:「煩請郡主束手。」
顧憐幽伸出雙手,手腕相合。
胡凜清解下自己纏在頭上的三尺青帶,一圈圈繞過顧憐幽的手腕,每一圈,他都在咬牙,她卻是風輕雲淡,欣慰地微笑,像一座寶相般慈愛。
眾生坐不住了:「胡凜清!你在做什麼!」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
「一定有什麼誤會,你快鬆開顧先生!」
可胡凜清只是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卻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無聲滴落,而他毫無停留地在顧憐幽手上繫結,動作利落果斷,彷彿無比狠心。
胡凜清語氣冷肅:「廷尉寺馬車已等在書院門外,煩請郡主跟在下走一趟。」
顧憐幽輕聲道:「你提前就準備了,我很欣慰,哪怕今日沒有我主動提出,想來你也會秉公執法。」
胡凜清有瞬間竟不敢回答。
他算過一切,想象過各種各樣的情況,先生會矢口否認或者充耳不聞,避而不答,他全都想過。
偏偏他沒有想過這一種答案。
顧先生束手就擒。
他做好了準備,可這一刻,心裡所有的堤防全部被衝破。
那些要假裝冷肅,要忍住心緒秉公而行的設想全部決堤。
他想過他可能會忍不住失態,所以不斷提醒自己,要秉公,決不能徇私。
但他低估了顧先生,更把顧先生想得如此卑劣。
顧先生,是真正的高德之師。
雲薄更是沒想到顧憐幽今日要他斷的案子,竟是她自己的案子。
她如此從容,竟如當初她就義赴死一般。
她在城門之上,紅衣飛揚如旌旗,卻毫不畏懼,更不退讓。
眉眼烈烈,風沙瀰漫。
她在此刻情緒如此平靜,可是那一份鎮定與英氣灼灼,卻是讓他一瞬間回到萬箭齊發的一刻。
他在城樓側不遠處看著,親眼看著她斷了氣,面色青白了無聲息,他心如刀割,卻沒有辦法救她。
雲薄的脊背陡然一寒。
太像了,此刻的她,與十五年後,那份氣度別無二致。
胡凜清帶著顧憐幽出去,而眾人驚懼又擔憂,紛紛跟著出來了。
曲餘清在不遠處對著顧憐幽微微一行禮。
顧憐幽輕輕點了點頭。
曲餘清撩起車簾,顧憐幽抬步上了馬車,身後卻一道更咽聲音叫住她。
「顧先生。」
顧憐幽回頭。
胡凜清眼眶通紅:「您是否真的做過?」
顧憐幽朱唇輕啟,眼神溫和,輕聲道:「與我無關,所以你不必怕。」
「但是以後,不要再問,因為你是法官,不可聽信讒言,任何事情,任何感情都不能阻撓你的判斷,今日我所說,也有可能是騙你的。」
她說完沒有多留,直接進了馬車。
胡凜清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因我與您有師生之誼,不參與此案判決,此番,曲左平會送您到詔獄。」
顧憐幽淡淡道:「你做得很好,回去吧。」
胡凜清知道自己已經做到了最好,可是人卻僵在了原地,一步都走不出去。
曲餘清鞭馬:「駕!」
胡凜清身體僵硬,卻對著馬車離去的背影,直直一跪,俯首遙遙送馬車離開。
一行飛塵揚過,拂過他的布衣。
雲薄鞭馬跟上,心中沉重,面色愈發冰冷。
曾經她也自己主動去送死,千里單騎救他,不顧自己安危。
這一次,無論她是為了什麼,他都絕不會讓她一個人自己面對。
他要將她乾淨利落地從詔獄帶出來,無論是用什麼方法。
雲薄提鞭策馬,馬蹄濺塵,比馬車走得還快一步,面色冰冷地往詔獄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