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橫財
夜色沉沉,顧憐幽面色愈發凝重:「但大周如今之兵力,如何與西晁相抗?」
晝玉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清亮,盯著她時如雪魄入魂,直擊心靈:「我這段日子已從西北徵兵,不過三日便可來援。」
顧憐幽猛然反應過來:「你召我兄長回京,原來是為了這個。」
兄長對西北情況極其熟悉,還在西北有人脈,要迅速徵兵內調,若是方法得宜,恐怕並不是難題。
原來他調兄長,還有這層關係。
他原來這麼早就在準備部署。
晝玉緊握她的手,在凜冽的夜風中與她十指相扣,卻不再提她兄長,只想留住她:「憐幽,我只有你了,倘若我們不能相互扶持,我不知要如何走下去。」
他的手指穿插進她的每個指縫,填滿每個空缺,存在感如此強烈,十指相扣猶如前世,顧憐幽呼吸微緊:「沒有我,你照樣可以做好你的皇帝。」
夜風吹起他墨色的碎發,玉白的面容如此年輕俊美,她有時都會忘記,他年輕的時候容貌如此盛勢。
不是他後來慢慢年紀增加之後不好看了,而是後來他眉宇間總帶著淡淡愁色,那雙清亮仁慈的聖人眸只剩苦澀,再也不如從前明亮,也不如從前一般一眼驚鴻。
一個人的經歷,真的足以改變一個人的面貌。
那些相互扶持走過的年歲,辛苦得她不敢去回憶。
而他一個人就扛下了大半,很多事情從來不告訴她,但都寫在了他的眼睛里。
顧憐幽不敢對上他過分清亮的眼,彷彿那些回憶會席捲而來,讓她窒息。
晝玉卻攬住了她,夜風中,他的懷抱如此溫暖,裹挾著帶著淺香的熱氣,胸膛結實有力,懷抱寬大,將她攬在了懷中:「你明明就是口是心非,若你心中沒有我,你自重生以來做的事情,又作何解釋?」
表面上與他針鋒相對,實際上卻在幫他。
太過於分裂,只能證明,她事實上就是想幫他。
顧憐幽靠在他懷中,哪怕明知不會久留,卻分外眷戀這一刻,竭力壓著自己的情緒,平靜道:「只是為了我未完之願,想見天下太平。」
晝玉卻無奈地啞聲道:「憐幽,何必騙自己?我一直覺得上天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是讓我們有機會能長相廝守,平平安安,相濡以沫地過完這一生。」
曾經沒有給她的,他都想給,曾經沒能放開所有煩心事抵死纏綿的日子,他都想重新來過。
他以為她也會這麼想,可她想的卻截然不同。
顧憐幽聞言,不由自主想起了他們夾縫中求生的上一世,她垂下眸子,苦澀一笑:「殿下,你記不記得上一世我們在勤政殿門口淋著大雪跪求的時候?」
晝玉喉嚨發澀。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她嫁給他的第一個月,就在宮門口整整跪了一天一夜,
那次,是唯一一次皇帝解了禁足讓他們參加宮宴的日子。
可他們參加完宮宴沒有離開,而是在勤政殿門口頂著大雪跪了一天一夜。
他捧著陳冤的摺子,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離開,堅持要陪著他一起跪,比他態度還強硬倔強,他無奈只能讓她留下來。
最後卻是她先站起來,他以為她是堅持不住了,卻沒想到她伸出手要拉起他。
她說,
殿下,我們不求了。君子以自強不息,矜而不爭,群而不黨,此心昭昭自在天地,又何在人心。
風雪交加,她的面容青白。
晝玉還記得,猶如昨日曆歷在目。
她的聲音那樣平靜溫和,似乎沒有被劉貴妃當眾指著鼻子羞辱,沒有被耳光打得半邊臉通紅過。
可顧憐幽記那刻,記得深入骨髓。卻不是因為耳光和羞辱,而是因為她的丈夫受辱。
她的丈夫沒有做錯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不怪他,憑什麼他要跪在宮殿門口請求諒解?憑什麼他要卑躬屈膝地被所有人看笑話?
他的白衣,沒有必要因為這些齷蹉污穢的事情染污。
從那個時候開始,無論是大雪傾盆還是山河傾軋,百官口誅筆伐。
她都咬牙陪他扛著,和他一起受著,絕對不後退一步,哪怕皇后之位,並非她所求。
都只是不想,她丈夫的白衣再染污。
不希望他折下傲骨,不希望他低下頭。
一刻也不要,一刻也不行。
他墜落凡塵,那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做那麼多事情,幾乎都是為了他,就算這輩子最後他們不會在一起,她都希望他白衣潔然,神光如玉,一如初見。
沒有任何原因,僅僅是那日那支被折斷的清蓮誤人,令她一見鍾情,希望他永不墮凡塵。
所有人都以為一見鍾情的是晝玉,卻不知其實是她。
是她被一見誤了終生,心甘情願匍匐腳下,為他一身白衣榮華奔走亡命。
他扶起的是清蓮,她想扶起的是他的高傲,保住他當初的不染塵埃。
顧憐幽眼中沒有淚,語氣卻悲哀,緩緩道:「我們回不去了。那個時候我們那樣認真對待過對方,到頭來,我一輩子活得身不由己,你為了護我心力交瘁。已經錯了一輩子,難道還要再錯嗎?」
晝玉卻摟她摟得更緊,夜風中只有他們互相依偎取暖:「所有的錯誤都可以彌補,但我們的感情卻不是說消磨就可以消磨掉的,難道因為這些可以克服的原因,你就要放棄我去嫁給雲薄嗎?」
顧憐幽靠在他頸窩上,無比貪戀這一刻:「如果你不生在皇家,我們或許會有很多機會,可如今我再不舍,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不嫁給你。」
夜風習習,懷抱過於溫暖繾綣,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陷進去,晝玉苦澀地輕聲道:「原來你之前已經告訴過我答案了。」
是不是只有他不當皇帝才能在一起。
她說就算他不做皇帝,他們亦沒了任何可能。
她厭惡皇室,厭惡到了這種地步。
此刻像是最後的溫存,讓人下意識地抓緊。
他將顧憐幽鉗制在懷裡:「暗衛說,你那日聽完我說之後,便回府請求要嫁給雲薄,但我想你是有自己的打算,並非真的想嫁,無論你打算什麼,能不能告訴我?我替你去做,不必真的嫁給他。」
顧憐幽輕聲道:「此刻我不想聊雲薄。」
她伸手勾住了他玉白的脖頸,四目相對地看著他,此刻的對視讓人無限沉淪,晝玉渾身一僵。
久久的對視彷彿回到了前世。
可前世他們總在喘不過氣的境況下抵死纏綿,無論怎麼親近都似乎填不滿心裡的洞,中間總是江山社稷,人事齟齬隔著。
這輩子他終於對事情有了把握,能鬆口氣,能放鬆所有心力親近對方。可她不願意了。
如果不能攜手,是晝玉難以接受之憾。
顧憐幽的聲音中扼住哀慟,只是有些沙啞:「我想知道,你死前到底是什麼情況?」
明明他此刻將她禁錮在懷裡,是強勢的那一方,但她一個溫繾心疼的眼神就足夠讓他兵馬潰敗於城下。
他的眼亮得驚人,樹影露低,面容華美如山鬼:「我本也命不久矣,重病行將就木,那日雨夜,雲薄卻闖入內宮,拿著你曾經送他的香囊,告訴我,他與你兩情相悅,是我生生拆散了你們。」
顧憐幽想起雲薄系在腰間的那個香囊,上輩子這個香囊雖被雲薄不屑一顧,卻應當是沒有扔入河中,可那個香囊竟然成為了壓死晝玉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儘力維護的,居然死在一個她從未放在心上的細節之下。
怎麼可能是晝玉生生拆散了她和雲薄?
她和晝玉之間,從來就沒有雲薄。
「沒有兩情相悅這回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顧憐幽輕聲道,「晝玉,我其實不厭棄你仁慈,人人都在讚頌太子仁慈賢德,滿朝文武大半受過你的恩惠,每次官員犯錯時,都是你第一個站出來為之求情,官員廉潔到揭不開鍋的時候,永遠是太子默默送錢過去,上輩子云薄那樣頂撞你,你依舊有容人之量。」
晝玉溫聲道:「所以。」
顧憐幽認真道:「你會是一個好皇帝,並不一定要有我。我不通謀算,能做已是十分有限。」
晝玉的手掌撫在她後腦上,順著她順滑墨黑的長發向下攬住了她:「如果沒有你,我不願意獨自在那個位置上。」
「若是真的那麼容易放棄就好了。」顧憐幽在夜色中看著他的眼睛:「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說。」
夜色茫茫中,一輛馬車急駛向長街香坊。
來人下了馬車,拍響門洞,堂溪蘭正好還在鋪子里,便放下藥船起身去開門,來人一頭大汗,看見堂溪蘭的那一刻噗通便跪:「謝靈師救命之恩,周家無以為報!」
堂溪蘭嚇了一跳,連忙去扶那小廝:「別跪我,我不是靈師,只是鋪子里的夥計!」
那小廝哭著道:「老爺叫我來謝靈師大恩,靈師所算,萬姨娘假孕爭寵,夫人被害,全都應驗,若不是靈師及時提醒,恐怕小公子的命就保不住了。」
堂溪蘭聞言,心中擔憂被安撫下來:「快起來快起來,你快說,你們夫人可還好?」
小廝更咽道:「老爺回去的時候,萬姨娘正好讓人逼著夫人喝葯,若是晚回去一步,恐怕夫人肚子里的小公子和夫人都要沒了,到時候萬姨娘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事發之後,老爺延請其他大夫給萬姨娘號脈,萬姨娘果然無孕,靈師對周家是大恩!」
堂溪蘭讓開半身:「先進來。」
小廝手裡卻緊緊捏著一個布兜,一進鋪子里,堂溪蘭剛把他們落下的香拿出來,就看見小廝從一個布兜子里掏出一把厚厚的銀票。
堂溪蘭的眼皮猛地跳起來:「這是做什麼!」
小廝把銀票交到她手裡:「哪怕靈師不貪黃白之物,但此次大恩,決不能不報,周家拿出這些銀錢,也儘力報答靈師,雖是俗物,但心至誠。」
那沓銀票沉甸甸的,堂溪蘭拿在手中,明顯能感覺到厚度,下意識垂眸去看那面額,第一張居然直接就是一千兩。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
堂溪蘭不由自主地心臟猛跳,跳得都不像自己的,這裡…這裡起碼有幾十張!
那就是起碼有幾萬兩銀子,買這大半條街都夠!
本來不應該拿著,可她竟然捨不得還回去。
小廝更咽道:「姑娘,您可千萬別還給我,老爺說了,一定要交到您手上,而且我們老爺想求見靈師,無論要費什麼周折,我們老爺都一定去做!只求面見仙顏,當面拜謝。」
堂溪蘭拿著那疊錢,聲音都在抖了:「好…我盡量。」
這筆錢,要交給坊主嗎?
如果不交給坊主的話,這麼多銀子,足夠還當年爹欠的賭債了…她和姐姐也不用遠走他鄉,不敢回去。
姐姐也不用在宮裡提心弔膽,時時怕掉腦袋。
這筆不是賣香的錢,老菊小菊都不知道…
堂溪蘭顫抖著聲音道:「你先回去,下次來,只找我便是,只有我能求見靈師,到時候有信了一定告訴你們。」
小廝連忙答應,再三叮囑之後終於上馬車走了。
然而堂溪蘭的腿還在抖的時候,長街忽然馬車轆轆作響,提著宮燈的一群人風風火火涌到香坊門口。燈火晃得人眼睛疼。
堂溪蘭被燈火一晃眼,下意識將錢全都塞進衣袖裡,緊緊攥著不敢露出來。
一個太監撩起馬車帘子,見堂溪蘭就站在門口,拔高細長的聲音急切追問道:「此處可是靈師所居之地?」
堂溪蘭攥著袖子:「…是,你們是何人?」
聲音尖利,面白無須,明顯是太監,難不成是姐姐在宮裡犯了事,要來抓她共罪?
她面色煞白。
太監提著袍子上台階:「那就麻煩姑娘通傳,陛下要見這位大隱隱於市的靈師,一刻都拖不得,即刻面聖。」
堂溪蘭心裡緊張,連話都說不流利:「可靈師從來不住在香坊,如今半夜要去叫靈師,我不知道要怎麼辦。」
太監一拍大腿,哀嘆道:「哎呦這可真是完了。」
外面的聲響吵醒了老菊,老菊披著外衣到門口,見一群人圍在門口,也不由得醒了大半:「這幾位爺是為何而來?」
堂溪蘭不由自主把揣著銀票的手往後藏,氣虛道:「陛下要見靈師…可咱們只知道聯繫坊主,怎麼叫靈師啊?」
靈師每天戴著錐帽,一來就坐在小屋裡,從來都不見人,也不知道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