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洛神棲如

第二十八章洛神棲如

看著下人送一眾宮人出去,賞賜的物事把紅木箱子往旁邊擠,御賜的每個箱子上都綁著黃綢,下人們無比好奇,卻也不敢多瞧。

慕容氏看著那些黃綢箱子,心裡卻盤算開了。

若說她家兒子的才貌身份,就是尚公主又有何不可?

但本朝唯一一位未嫁公主,已經指給西晁了,就算西晁死了一個皇子,但為了賠罪,大周難道會敢不把漱陽公主送過去麽?

尚公主是無望了,但若能娶上郡主,也是極大的體面。

更何況顧憐幽這個狀況,聖旨還明說了要另行日子再冊,並不是給個封號敷衍一下。

恐怕都是要上玉碟,要給封地食邑的。

到時候,雲家要娶,那就是求娶,還未必能求得郡主下嫁。

烈華郡主她倒聽過,本就是有封地食邑的郡主,只可惜,顧憐幽連個縣主都沒能承下來。

現如今,看來陛下是沒忘了烈華的遺孤,甚至還是平階封賞,還有封號。

可謂是給足了體面,往後的日子,恐怕提親的人要把顧家門檻踏破,到時候哪兒還輪得上雲薄。

這麼一想,慕容氏倒是轉了想法。

顧憐幽和後母的矛盾也算合理,朱氏畢竟罪臣之後,行為小氣陰詭些,也是自然。

但云家要求的又不是朱氏所出的三小姐,而且要求的二小姐這身份模樣,也算不差。

就是和後母這齟齬深些。

但往後是雲薄和顧憐幽過日子,她又不和顧憐幽過。

只要顧憐幽不蠻橫,問題就不大。

更何況之前那段時間,顧憐幽對她家雲薄是百依百順,跟在雲薄身後跑。

想來最是聽雲薄的話,嫁進來哪至於有哪么多矛盾?

再者,有一個對自家兒子百依百順的郡主,雲家可不是十足十的面子?

顧憐幽拿著聖旨,卻漫不經心回看了朱氏一眼:「陛下親口所言,贊女兒淑慎慧雅,俊明肅恭,懿姿純茂,大夫人卻說我頑虐,還編出徹夜不歸的名頭以此陷我於不貞不恭,難不成是對陛下所言有異議?」

朱氏是萬萬沒想到顧憐幽會接聖旨,更沒想到她會被封郡主。

郡主!

堂堂郡主之位,怎會封給顧憐幽?

朱氏此刻站都站不穩,還是侍女扶著,才能顫顫巍巍地起來。

聽見郡主兩個字,朱氏都覺得心裡堵得慌,死死咬住后槽牙讓自己打起精神,不要失態。

當初也是郡主這兩個字,險些斷送了她的一生。

朱氏不由得想起那個在馬場上策馬揚鞭的女子,那個女子穿著英姿颯爽的騎裝,連那時的朱氏也不自覺被吸引了,可余光中,朱氏卻看見顧仲恪目不轉睛地遙遙看著那道身影。

從那一刻起,朱氏心裡就有預感,自己會失去一切。

果不其然,顧家世兄三度求娶隴西楚氏,一時間滿上京無人不知,也都知道,顧狀元不要朱家的女兒。

可他們明明就有婚約。

後來顧仲恪娶了烈華郡主,她朱鴛淪為滿上京的笑柄。

但還遠遠不止於此。

後來朱家被抄,她也被發為軍妓。但萬幸的是,因為容貌清秀,驃騎將軍看中了她,她本以為就此淪為驃騎將軍的妾室,倒也罷了。

但驃騎將軍將她送給了上大夫,上大夫又將她送給了新科狀元。

那個新科狀元,就是顧仲恪。

當朱氏穿著樂人的衣裳,在那種屈辱的情況下見到自己曾經的未婚夫,難以接受這個局面,一頭撞在柱子上。

但她暈過去了,卻沒有死,是顧仲恪把她留了下來。

但楚羨因此與顧仲恪決裂,一氣之下,懷著顧憐幽就回了隴西,直到生下顧憐幽才回來。

當時楚羨說,楚氏世家大族,清白百年,絕不與娼妓同一屋檐,共侍一夫。

可笑,她朱鴛可是京兆尹獨女!

娼妓,娼妓,娼妓。

這個詞就這麼好聽,她楚羨要一遍遍地說麽!

郡主之位又如何!她楚羨不還是得不到一生一世一雙人?

從前顧仲恪對她也許是沒有喜歡,可從重逢的那一刻開始,顧仲恪的愧疚就足夠他對自己千好萬好,比對楚羨還體貼周到。

朱鴛就利用這份愧疚,逼著顧仲恪納她為妾。

本來顧仲恪想認她做義妹,可她怎麼能咽得下這口氣。

楚羨從她這裡拿走的,她一樣樣都要奪回來。

最後,楚羨這麼高傲的人,居然會受不了后宅消磨和她的侵擾,選擇了自戕,可笑,就這麼一點點承受能力,憑什麼和她爭?

朱氏本來沒想著對顧憐幽好,可是直到她聽說顧仲恪在酒桌上和太尉醉酒隨口定了婚約。

她有了毀顧憐幽的辦法,自然表面上就對顧憐幽好得出奇。

她也有意促使顧憐幽對這個婚約深信不疑。

接近婚齡的時候,她讓枕蘭不停攛掇顧憐幽去做一些讓男人反感的事情,對太尉公子不斷死纏爛打。

看著顧憐幽悵然若失,看顧憐幽失魂落魄,她覺得心裡痛快。

當初,她也是被一個口頭定下的婚約誤了終生。

若非因為那個婚約,她執意要等顧仲恪,她早就嫁了,怎麼會等到流放抄家,充為軍妓的那一天,跟著朱家遭受那些?

那些受過的屈辱永遠不會消失,對她指指點點的聲音一輩子都不會銷聲匿跡。

都是楚羨的錯。

若非楚羨出現,顧仲恪一定會在抄家之前娶她。

可偏偏楚羨出現了。

楚羨為什麼要離開封地來上京,為什麼要奪走她的人生?

現在,她也要奪走楚羨女兒的人生,她要看著顧憐幽被雲薄厭棄,看著顧憐幽可望而不可即,永遠都得不到。

期盼著有朝一日,雲薄也娶了妻,讓顧憐幽淪為滿上京的笑柄。

可朱氏沒想到,雲薄會有真的被打動的一天。

憑什麼?

為什麼她做了那麼多努力,楚羨只是風輕雲淡地出現就將顧仲恪奪去。

如今楚羨的女兒做了那麼多和她當年相同的事情,甚至遠比她死纏爛打,雲家點小兒子卻動心了。

憑什麼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讓這對母子佔了。

為什麼她朱鴛就要被人拋棄,甚至淪為娼妓。

從前的十六年,朱鴛都竭盡全力裝好一個心慈人善的後母,但現如今,雲家都已經上門提親了,她再坐以待斃,顧憐幽就真的得償所願了。

朱氏竭盡全力,絞盡腦汁地和太尉夫人旁敲側擊,好不容易讓太尉夫人對顧憐幽印象一落千丈。

卻沒想到,一道封賞聖旨,會讓這一切努力都白費。

郡主這兩個字像是壓在朱氏心上的鍘刀,時時刻刻懸在頂上永遠是可怕,恐怖的威脅。

顧憐幽咄咄逼人地逼問,朱氏當然不能說認為陛下有錯,只能咬牙說一句自然不是。

太尉夫人對顧憐幽的態度可謂是天翻地覆的轉變,甚至還帶著溫和的笑,將自己的鐲子褪到顧憐幽手上,說著:「郡主別嫌棄。」

顧憐幽也勾唇淡淡道:「往後還要仰仗您多指教,憐幽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多包容。」

言語來去,已經板上釘釘是一家人一般。

朱氏幾乎站不穩,侍女暗暗使了力氣扶住,朱氏才不至於失態。

慕容氏也是笑彎了眼睛,連帶來和朱氏說話都是帶著笑意的:「御史夫人,這件事,我家老爺與御史大人早定下來了,這次也就是和親家夫人來說說話,聘禮大半在這兒,也是怕到時候一次不好移動,改日我再來拜訪。」

朱氏只能強撐著說一句慢走。

顧憐幽對著滿院子的箱子,也是態度平靜,看也不看就走了過去,留下她自己院子里的人登記造冊。

竹心顯得格外興奮,頤指氣使著讓院里的人點數,顧憐幽院子里的人也是格外激動。

朱氏看著,卻是滿心瘡痍。

她進顧家的時候,根本沒有嫁妝,一頂小轎子就從偏門抬了進來。

濃雲還總是問她,為什麼娘沒有嫁妝。別的姑娘都能在母親的嫁妝里翻首飾戴,她卻沒有。

每當此時,朱氏只能閉口不言。

朱氏低著頭,還是扶著她的侍女先發現,低呼道:「夫人,您怎麼哭了!」

朱氏眼淚如線落,卻只是握著侍女的手說:「無妨,二姑娘要嫁,心裡不捨得罷了。」

顧憐幽回到自己院子里,沐浴過後,困得疲乏,大白天躺在床上倒頭就睡。

手裡握著書冊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夢中一個美得華貴雍容的少女隔花瞧見了一個男人。

宮裡很少出現外男,少女好奇,就多看了一會兒,卻不慎跌倒,撲在面前那株花樹前。

男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夢裡的畫面斷斷續續。

少女稚嫩的聲音響起。

「你為什麼稱洛神花為棲如花?」

「因為臣來自南方,家鄉稱之為棲如花。」

「你家鄉話中的棲如,是什麼意思?」

「棲謂之零落孤獨,棲如是孤獨至此。洛神命中悲戚,千年萬年,以發覆面,以糠塞口,不見天光,正是孤苦,洛神花性涼,味酸,恰如其分。」

那個少女面色似有哀傷:「真是可惜。我母妃說,棲有停留棲息之意,棲如是願我到此處棲息,承歡膝下,同樣的字,倒是天南海北的釋意。」

畫面朦朦朧朧一轉。

那男人似乎穿著婚服,撩起了另一個清麗女子的蓋頭。

而那個少女卻嫁給了與男子有幾分相似的人。

那個人,是蘇如歸。

少女哭得不能自已,日日神傷,聽聞男人和新婚妻子有了一個女兒,她更是以淚洗面。

孩子出生兩年後,男人出征,出征前不知為何,在孩子手臂上繪出洛神花的形狀。

帶兵出征后,三萬人死在崖下,他也被構陷為通敵,說是他故意葬送三萬將士。

男人抄家滅族,女眷流放充妓,連那個年歲尚小的小女兒也未有幸免於難,被賣入青樓養著。

男人妻子被流放前,告訴少女,他的女兒手臂上有一個洛神花胎記,是他出征前親手點的,求公主念舊情,找回孩子,撫育長大。

也是直到這時,男人妻子才懂男人的用意。那朵洛神花,是為女兒找一條後路。

朝廷中有人構陷,此去十有八九是一去不回,抄家滅族。

少女聽見他親手點洛神花的事,泣不成聲。在上京中拚命地找,終於找到了那個孩子,但那個孩子瘦弱得可憐,一點不像快三歲的樣子,少女為了掩人耳目,將之放入月氏養著,因為怕旁人猜出孩子身份,還刻意將孩子年歲往下壓了一歲。

為了護她,少女與月氏結盟。

少女變成婦人,孩子變成少女。

可少女眼中對孩子的憐愛,卻比對自己親生還甚。

孩子要什麼,少女都給她。

就算是要殺了皇后,把孩子推上位,少女都做得出。

只可惜一次又一次,那個姓顧的年輕皇后沒有死。

顧憐幽猛地驚醒,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額頭上都是冷汗。

手中那本雙星咒已經被她捏得皺起,她回寰許久,都還不能平復呼吸。

竹心詫異道:「小姐,您又做噩夢了?」說著端來一杯茶。

顧憐幽顫抖著手放下那本雙星咒,接過茶杯一飲而盡。

竹心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真是怪了,小姐最近總是做噩夢,要不要請大夫來瞧瞧?」

顧憐幽推開她的手,虛弱道:「不必。」

每每她做些什麼,總是夢到一些前世她不知道的事情。

只要前世她沒有做過,這輩子做了,改變了既定規則的事情,就會做夢。

雲薄向她求娶那日,她便夢到了無垢的身份。

父親受封御史的那日,她夢到了棲如和月氏勾結屯兵。

今天,她竟然夢見了之前在女閣上看見的那幅圖。

那幅圖畫中的洛神花,竟然與月慜的洛神花有關。

顧憐幽忽然道:「竹心,取一柱細香來。」

竹心以為她要點,拿了香就要往香爐里插,顧憐幽卻從她手裡抽出香,撈起衣袖就往胳膊上畫,皮膚碰到滾燙的香頭立刻冒出黑煙。

竹心嚇壞了:「小姐快住手!」

顧憐幽卻咬著牙,迅速在手上畫出洛神花的模樣。

比月慜的範圍更大更明顯,血水從傷口處滲出來,她面色發白,將細香隨手插在香爐里。

竹心忙要叫府醫,顧憐幽卻拉住她,不讓她去找:「這件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月慜的傷口久了,有些筆畫已經癒合得完全看不出來,和夢裡那朵花的樣子有很大不同。

現在她手臂上這朵,才是真正該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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