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我陪著你
顧憐幽做了那樣的夢,再也睡不著了,往外一看正是接近傍晚,霞色濃郁。
今日,外面應該是亂成一團。
該醒的人都醒了,廷尉也該一層層吩咐下來去查探事實了。
行宮的事情,恐怕也是瞞不住的。
只可惜連累了百姓,人心惶惶。
顧憐幽換了身衣衫往外走,中天紫煙瀰漫,雲霞翻湧成浪,天際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際一時紅,美得華貴。
她一身都是流光,穿著平日里常穿的青衣走出來時,流霞似錦緞蒙在她身上,青衣成了紫衣,瑰麗不可言,倒真是紅霞萬朵百重衣。
竹心跟著她,生怕她又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來,然而顧憐幽就只是在街上走著。
抬起頭,看見雙星相旋。
正常情況下,雙星不會相旋,顧憐幽心裡已是清楚,這雙星為她和晝玉而旋。
世間變數,猶如一夢。
這霞光也瑰麗得像夢境一樣,倒流在街上,滿街都是霞色。
攤販們忙著收攤,見顧憐幽走在街上,身上穿得不錯,還順帶吆喝一聲:「姑娘買個糖人?」
顧憐幽不喜歡吃糖,上輩子也很少吃這種東西,可她卻停了下來:「給我來兩個吧。」
攤販見狀笑起來:「好嘞!」
顧憐幽接過糖人,攤販給她的是個流雲形狀,畫法是最簡單的。
可她把那鏤空的糖人緩緩舉起來,對準天際,那朵糖雲中裝滿了紫霞,倒真的像一朵雲。
攤販見狀都笑了:「姑娘真有才情。」
竹心拿到的是個兔子模樣,也學著顧憐幽那樣對著天際一舉,看見兔子變成暈紅流紫,竹心不由得咯咯笑起來。
顧憐幽看著她的臉,卻覺得恍然如一夢。
做了一個夢,醒來之後看什麼都像是夢境。
那個血紅的兔子,像上輩子穿著被血染紅的白色衣衫的竹心。
本是乾乾淨淨,卻受污離世。
顧憐幽正黯然神傷,卻聽身後響起一道清潤的年輕男人聲音:「店家,給我也來一個。」
顧憐幽回頭,雲薄在流霞中看著她,俊顏如畫,霞色如夢。
顧憐幽忽然就想起一句詩。
春露浥朝華,秋波浸晚霞。
他面貌是熠熠朝華,融於流光晚霞。
他是真的年輕,猶如朝華,她卻已經是晚霞了,卻將他拉進了這場夢。
顧憐幽轉過了臉沒有看他,拿著糖人的手不自覺握緊。
小販將最後一個給了雲薄,高高興興地收攤回家去了。
雲薄拿著一個荷花形狀的糖人,人高馬大的男子,拿著糖人有些不搭,卻不自覺揚起笑顏,含笑叫她:「憐幽。」
顯然是見到她很開心。
顧憐幽應了:「嗯。」
聽不出喜怒,但她沒看過來,雲薄以為她是害羞。
雲薄心中歡喜,看見她如玉的側臉,並肩陪著她慢慢走:「今日我母親拜訪了顧府,說陛下將令堂的爵位賜給了你,恭喜。」
顧憐幽溫聲道:「今日是母親誕辰,陛下顧著我已成年,又念往日與母親情分,雖然關係遠了,到底是打小認識,便賜此殊榮,在母親誕辰,讓母親在天之靈也寬慰一番。」
顧憐幽之前這樣低眉順眼說話的時候,雲薄經常心煩意亂得不想聽下去,可此刻再聽,雲薄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歡喜,悄悄靠近了她一些,低頭看著她凈白的面龐:「既然是誕辰,想必令堂也希望你歡喜。」
顧憐幽低聲道:「能嫁給你,我自然是歡喜的。」
晚風輕輕吹過。
聞言,雲薄清俊的面容浮上歡喜的笑,看著顧憐幽的面龐,心中柔軟得像一汪清泉。
過了好一會兒,雲薄才手足無措道:「我也是歡喜的。」
年輕男人的面容漾上一抹薄紅,顧憐幽只是垂眸看著手中那朵雲,雲薄也注意到了,卻以為她是有意買的流雲模樣,心中不受控制地一陷。
顧憐幽輕聲道:「太尉府以為,何時成婚為宜?」
「母親認為下月初三是好日子,父親說再過三個月,私以為,母親說得有理。」雲薄的聲音低沉纏綿,又離她這樣近,像是將她攬在懷著一般繾綣。
顧憐幽走在前面,雲薄和她之間幾乎沒有什麼距離,頂多是比她落後一寸,男人身形高大,若是顧憐幽某一步走得慢些,就會陷入他懷裡。
顧憐幽低著頭,指尖摩挲著糖人的棍子,慢慢地轉著糖人:「可我還沒綉嫁衣。」
雲薄的聲音溫柔得像煙雲細浪:「自己綉固然好,但日子來不及,我請了十位從宮中司織局退下來的女使,只要日子定下來,立刻就開始制衣,其他事由,只要你提,我都會去辦,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平白有些曖昧的氣氛將她包攬。
顧憐幽停住了腳步,抬頭看他。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看他,會覺得分外陌生。
上輩子,他從來沒有對她這麼和顏悅色過,一雙丹鳳眸流淌著溫柔似水的笑意,微微垂眸,專註地凝視著她,彷彿她獨一無二,最是珍貴,前世眾口說的凌雲易攬,難得雲郎,猶如假的一般。
無疑動搖了顧憐幽一向以來的印象。
他真的如此遙遠麽?
可上輩子就算是她以為要得到的時候,也一夜回到原點,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
現如今卻對她如此體貼周至,也許果真如他所說,他對她早有動容,只是強作厭惡的模樣來逃避自己的心思。
如果他前世一直未娶是因為她,那他前世最後那樣逼死了晝玉,是因為野心,還是因為她?
想到晝玉,顧憐幽抬起眸來看天際,雙星旋涌。
若是因為她,她過不去這道坎。
這世上,她最想保護的人,是晝玉。
她想保護她長不大的夫君。
只可惜她不能告訴晝玉一切,一旦告訴他,一切都要結束。
她怎麼捨得告訴他真相。
她的眸光似乎蒙了一層霧氣,看著雙星時,眸中的光芒如此遙遠茫茫,輕語喃喃道:「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雲薄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天際,西北方有雙星相旋。
他看過一些觀天象的書籍,雙星不能相旋,宛若參商永不相見,是亘古以來不變的規律。
怎麼會有雙星相旋的天象?
雲薄輕聲感慨道:「九鳳星與靈珠星,一個在大荒,一個在天庭,一個是凶妖,一個肉身成聖,永生永世形同陌路,不復交集,真沒想到如今卻同天而舞,想是上天都不能阻隔他們在一起了。」
他看向顧憐幽,眼神溶溶如月:「就像我們,我曾以為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結髮嫁娶,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這雙星相旋是給我們的吉兆。」
顧憐幽側首,對上雲薄的目光,她心中卻悵然若失:「是,我也本以為,雙星此生此世永不相見。」
雲薄溫聲道:「我明日便遣人去寺廟為靈珠子重塑金身。求神仙多賜福於你我。」
顧憐幽卻只是垂眸一笑:「你覺得好便是。」
素來只見佛鍍金,不見佛渡人,今時今日,更是何人能渡她?
沿著街走了片刻,顧憐幽輕聲道:「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麽?」
雲薄的聲音微沉:「已經過去了。」
顧憐幽卻停住腳步看他:「東平郡王在宮宴上鬧的那一出,也是因為有意與太子作對。經此事後,郡王再也沒有尋過我,但我怕的是,太子殿下有心娶我,雖我無心嫁給太子殿下,可我怕你被為難。」
上輩子他那樣逼死晝玉,如果真的是因為她,他對晝玉生出怨懟嫉恨才那麼做,她寧願雲薄以為她偏向的是他,而不是晝玉。
如此,是不是能將他的恨意削去。
雲薄卻伸手將她被風吹散的碎發撩到耳後:「無妨,父親已為我求情,恰巧近日上京城中發生了幾起大案子,御史台需要人手,陛下便調我做監察御史,暫時監察其中一起案子,雖然不知道往後如何,但若是我做得好,想必陛下會網開一面,調我出東宮。」
他眸光認真:「只要你說心中沒有旁人,我便信你。」
顧憐幽的心中微微一動。
冷峻削瘦的側臉被霞光襯得似乎鍍上一層金邊,他和晝玉差不多高,年紀也相仿,卻比晝玉鋒利,也比晝玉穩重。
他不像晝玉,永遠都皎皎如月,墜不到人面前。
他永遠是實實在在的。
晝玉哪怕年過不惑,依舊像長不大的少年。
雲薄卻不是,二十歲的雲薄對她來說,也像是哥哥。
顧憐幽垂眸苦笑一聲。
雲薄也淺淺笑了:「想來有了這一遭,一段時間內陛下很難重用我,恰好你想雲遊四海,待你我成婚,便向天下結交奇士,遊走江湖。」
顧憐幽微不可見地一滯:「你如何知曉我的心愿?」
他輕笑一聲,聲音朗潤:「是你從前告訴我的,你說要做女俠,往後保護我,該不會是如今改了心愿吧?」
顧憐幽不記得是否真有此事,可此刻卻坦然道:「從來都沒有變過。」
她緩步走在晚霞里,晚風和天色都如此緩慢:「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是我想要的日子,只不過。」她垂眸苦澀一笑,「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願意陪我去。」
她的夫君未真正長大,又背負著天下。
如何陪她去?
雲薄忽然將她攬入懷中,顧憐幽反應過來時已被男人的氣息包裹。
他的肩膀很寬,只是輕輕抱著她,都讓人極有安全感。
竹心猛地轉過了身,不敢看他們,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雲薄的聲音很沉,在越近的距離里聽,越是低沉迴響:「我陪你去。」
顧憐幽下意識往後退,雲薄被她推開,卻依舊溫柔地看著她:「你去雲遊是為能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為你骨子裡的不羈與自由,我想去雲遊,是因為想看天地風霜盡,乾坤氣象和。想見盡天下讀書人,高談闊論,天下事盡在懷中,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卻因為世家束縛,不得放肆,可是有你,這一切都不一樣了。」
雲薄的衣擺隨風而動:「我決定陪你去做這一切,你我朝看雲霞出海曙,夜中看花上酒船,餐雲卧石,枕山棲谷,同宿孤舟,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可以握緊我的手,哪怕天涯海角,我也願意陪著。」
顧憐幽微微皺眉,心中的感覺卻莫名像是心中所有皺褶都被撫平。
兩世為人,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種話。
以她的願景為願景,放棄一切地去陪她走她想走的人生。
是她前世無比渴望卻不得。
可這份理解,來得太過不合時宜。
顧憐幽下意識道:「可你的仕途呢?朝堂瞬息萬變,勿說是幾年,就是幾日,都可能天翻地覆,若你就放棄這麼幾年,往後再回來,錯過的機會也不會回來了。」
雲薄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指甲淡粉薄窄,白皙又雅緻,是一雙書生的手,握住她手的時候也分外給人溫文爾雅的感覺。
「唯有真正走過天下,才能做一個好官,橫渠四句言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沒有立足在萬萬生民之中見過疾苦與質樸,見過繁華與人性複雜的人,永遠成為不了真正能為百姓謀福祉的父母官。」
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丹鳳眼微微上揚,卻含珠如笑:「失去的那幾年,或許才是一個學子在仕途上真正的修行。」
顧憐幽終於明白。
難怪雲薄前世能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有這份理解,還有什麼事情做不成。
前世他被貶出京的那幾年,也一定看夠了他想見的風景。
她唇角漫開苦澀。
只可惜,偏偏是逼死晝玉的人對她說這些話。
雲薄手心的溫度暖得像春風:「更何況,你不是一般的女子,我不希望你嫁給我后,是一摧雲間志,為君苑中禽。我希望你依舊意氣凜然。我有意氣,你也應該有。」
顧憐幽之前從未想過,一切結束之後要和什麼人同游四海。
現如今看,或許將雲薄帶離上京,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他確實有心與她同游。
他會是一個很適合同游的朋友。
「是,你我心中皆有意氣,自然道同。」顧憐幽終於抬眸,敞開心扉,微微勾唇:「最近也許還要發生許多大事,待一切塵埃落定,便履行約定,一同雲遊四海。」
她鬆開他的手,卻和他擊了一下掌。
雲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