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聖意
鎮西府的檐角崢嶸,富喜公公立在青石台階上,冷麵看著黑壓壓跪在院子里等待接旨的鎮西王府人丁。
冬雪凄寒,晏元德跪了不到一刻便開始咳嗽,陸夫人心疼得揪了起來,可是聖旨尚未宣讀,此時起身便是大不敬。
她抬眸掃了一眼富喜公公,見那富喜仍低頭慢吞吞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袖,連眼都沒有抬。
晏裴野緊挨著晏守城,眼神陰鶩地盯了一眼開始用絲帕細細擦著每根手指頭,一副要焚香凈手鄭重其事的富喜公公。
少年這一眼鋒芒畢露,讓潘公公身邊的小夏子省過味來,確實拖得有點久了,他忙提醒:
「公公,湯婆子涼了。」
他將富喜公公籠袖中的湯婆子接過去,富喜這才咳嗽一聲,畢恭畢敬地展開聖旨,高聲道:「聖旨到……」
眾人皆神色具斂,跪伏在雪地里,四周靜不可聞,只余富喜公公尖細的嗓音在高高的檐梁間回蕩。
待聖旨宣讀完畢,陸夫人臉色晦暗不明,鎮西王也眉頭緊蹙。
富喜的態度傳遞的便是這朝中對待鎮西鐵騎的風向標。
旨意里說了一堆的場面話,實際卻是空大無用。
既要求鎮西鐵騎戊守邊陲重地,絕不能容忍門戶有失,卻又對鎮西鐵騎奏請的朔州邊防物資需用一筆帶過。
倒是著重提了一句,因渭州陡然空虛,將會增派巡撫支援。
光來人,不來錢糧,典型的又要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
陸夫人臉色有些發白,她茫然的望了一眼鎮西王,又求助似地望了一眼富喜公公。
如果聖上不下發錢糧,她要對自己將渭州經營帳本交給了太后如何交代?
鎮西王臉色堅毅,心裡想著別的事,渾沒在意旁邊夫人的不安。
在此次敗仗之前,鎮西鐵騎是大譽朝四海安邦的定海神針,是天子大展拳腳的脊梁骨,鎮西王的身份如這天空中映月之星皎皎,身邊僚屬哪一個不是尊崇有加?
而今小小的一個司禮副監內宦都敢在他面前拿腔作色了!
只是眼下必得隱忍下來,天下誰人不知這富喜公公是朝中司禮監秉筆孫吉祥大公公的乾兒子。
孫公公是眼前皇上面前的一等紅人,自皇上給了他批紅專權之後,朝堂眾人的奏摺想要遞到皇上面前,須得經過孫公公這一關。
他能決定什麼樣的話才能被皇上聽見。
幾個月前東宮太子突遭皇上嚴厲斥責「侍勢貪虐,凶穢愈甚」而遭禁足,緊接著鎮西兵敗,兵部巡檢司沈固被斬。
鎮西王明顯的感覺到自己這雙想要死死遏制黨爭的掌舵之手已經漸漸無法控制方向了。
鎮西王臉上顯出一股頹敗之色。
陸夫人一使眼色,早有得力的下人趁著攙扶的一剎那間將一張不菲銀票塞進了富喜公公的衣袖中。
她有心替王爺長一下臉,便問道:「公公,太后她老人家近來身子可好?」
富喜笑笑:「勞夫人記掛了,太后老人家身子好,前一月早早去了行宮頤養天年,奴婢倒有段時間沒過去請安了。」
陸夫人心思急轉,便道:「勞煩公公此番回去,代向老壽仙問個好,朔州地處貧瘠,實在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請富喜公公多多體恤。」
富喜狀似十分體貼地說道:「夫人多慮了,只是讓這鎮西鐵騎駐守朔州乃是聖上的意思,想來聖上也是看王爺多年來將渭州經營有方,才做出如此聖意安排的,夫人萬不可讓他人聽出抱怨之意啊。」
陸夫人:「……」
她臉色有些蒼白,只得尷尬地說道:「我這不過是些婦人家的話,想來也不至於被有心人這般撥弄是非。」
富喜公公拱手道:「那是那是,就為著夫人對太后的這番孝心,感天動地,誰都挑不出半個理來的……」
鎮西王說道:「外面天冷,宋嬤嬤,你先送夫人回屋去吧。」
待眾人散盡,富喜手指在衣袖裡捻著票面成色,嘆了一口氣。
「天可憐見,這朔州一時之間雖脫窮鄉僻壤本色,但鎮西王貴為我大譽肱股之臣,先在渭州經營有方,王爺現下辛苦,但想來有王爺的運籌帷幄,這朔州想要與渭州比肩輝煌也是指日可待的……」
鎮西王說道:「公公有所不知,這朔州與渭州雖只隔著個陽谷關,但氣候卻截然不同,這邊天氣苦寒,土地貧薄,想要軍屯都是不太可能的,只希望公公向聖上稟報一下實情,憐恤一下邊關將士……」
富喜嘆了一口氣:「眼下這話實在難說,畢竟渭州一戰損耗巨大,國庫空虛,又兼有戶部贓濫之實,皇上現在還氣著呢,王爺還是要想辦法先自己渡過眼下難關再說。」
鎮西王頓了一下,隔了半晌,才問道:「皇上龍體安康否?」
富喜點了點頭,說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日夜操勞,又憂結於心,時常挂念邊境事務。來之前聖上還感慨,說讓王爺來這苦寒之地,是辛苦王爺了。
「替皇上分憂,是臣子的本份,這點苦不算什麼。」
富喜說道:「王爺是皇上的肱股之臣,亦是這大譽的驍勇之將,皇上自然還是很體惜王爺的,臨行前還特意囑咐奴婢要過來查問一下這兵庫可還有任何偏差,朔州是邊陲重地,萬事仍須小心為上啊。」
鎮西王道:「公公說的是,三日後軍中校檢,還請公公蒞臨檢閱。」
富喜公公微微頷首,突然說道:「對了,剛才見這二公子一表人才,十分的醒目啊,倒不似這外間傳聞這般不堪……」
鎮西王苦笑一聲:「尚且年幼,整日胡鬧,讓人笑話了。」
富喜公公笑道:「王爺太過自謙了,俗話說虎父無犬子,聽說二公子自幼便天賦異稟,對那行軍打仗無師自通,王爺的戰功彪炳,後繼有人了。」
鎮西王道:「不敢指望這渾小子了,現在還頭疼怎麼管教呢。」
富喜公公道:「果然皇上與王爺心意相通,這不特地讓奴婢請了這儒林館的史大人過來教學督導,舟車轉折,不日便到,王爺一定要妥善安排,不要辜負了皇上愛恤的一番心意,等史學士到了,還要勞煩王爺妥當安排。」
富喜沒有解釋為何自己明明是奉旨護送史學士的,為何自己卻一個人先跑出過了,把史學士一行遠遠落在了後面。
鎮西王也沒有多問,雙手抱拳掩住了眉目,聲音沉悶地答了聲:「這是應當的。」
二人邊走邊說,富喜公公一邊走,一邊四下打量,見這鎮西王府廂廡游廊、樹木山石雖在,卻遠不如長安那邊軒峻壯麗,廊檐上不顯眼的地方舊漆都掉了也沒修補,屋頂的瓦看著也半新不舊了,端的是個艱難樸素。
富喜公公似乎有些失望,當下便只興緻缺缺地說了些體己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