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一種可能
「你有沒有考慮過這樣一種可能,也就是,如果我們從未相愛過呢?」
在聽見這句台詞的時候,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這是拉米法城的一個平凡無奇的下午。西列斯與琴多到劇院區來消磨時光,恰巧多琳·盧卡斯撰寫的愛情故事改編而成的戲劇將在今天上演,所以他們就特地來捧個場。
不得不承認的是,不管多琳·盧卡斯本人是否有過戀愛經驗,但是她在愛情這方面依舊可以說的頭頭是道。
琴多小心地將自己心中的些許情緒隱藏起來,並不希望西列斯發現這一點。
等他們回到凱利街99號,西列斯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隨口對琴多說:「琴多,你有沒有考慮過這樣一種可能……」
「我不考慮。」琴多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然後他們面面相覷了片刻。
「……你想到了那句台詞。」沒過多久,西列斯就確定地說。
琴多原本想反駁,但是當他注視著西列斯那雙漆黑的瞳孔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他已經一敗塗地了。他只能挫敗地說:「好吧,我想到了。實在瞞不過您。」
如果他們從未相愛。琴多心想。這真是一個令他感到厭惡、抗拒……與絕望的可能性。
……某種程度上,在偶爾的某個瞬間,他的確產生過——類似的想法。
「你在擔心。」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琴多。」
春日的午後,琴多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西列斯的面前,他抱住西列斯,像是討好一般地蹭了蹭他的臉頰,然後嘟囔著說:「是的。」
「關於?」
「關於……如今。」
「如今有什麼問題?」
他們解決了「陰影」和陰影信徒,和絕大部分的舊神追隨者。拉米法城、康斯特公國,乃至於整個費希爾世界,以及他們認識的朋友們,都已經走上了光明的坦途。
無論這樣的和平與繁榮能夠持續多久,但至少肉眼可見的未來,起碼能比曾經的陰霾好得多。
所以,琴多在擔心什麼?
……如果他們從未相愛。
這句話像是什麼惡毒的詛咒一般,不停地出現在琴多的大腦之中。
「您會覺得……厭煩嗎?」琴多突然說。
西列斯怔了一下,沒能第一時間理解琴多的意思。不過他也意識到,他與琴多或許也的確應該在這件事情上好好談一談。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著琴多的下一句話。
「……如果,這樣普通的、平平無奇的生活,永遠持續下去?」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近距離注視著西列斯,「您會對我感到厭煩嗎?」
西列斯在這一剎那,明白了琴多究竟在擔憂什麼,同樣在這一剎那出現在他心中的,還有某種……近似於啼笑皆非的情緒。
如果拿某種近似的類比來形容琴多心中的想法的話……
也就是,他們曾經在戰火紛飛、硝煙瀰漫的戰場上並肩作戰,如今他們已經離開了那些危險與刺激、血腥與陰暗。但是,這強烈的反差卻好似能帶來某種不適應感,就像是一腳踩空一樣。
……琴多好似突然一下子,不能確定如今的生活是真是假了。
西列斯的表情大概讓琴多意識到什麼。
「您不能嘲笑我的幼稚。」琴多仍舊眼睛也不眨地說,「萬一您只是給我虛構了一場美夢呢?您的確掌握著夢境的力量,不是嗎?
「如果我們其實失敗了,而您只是用最後的力量,將我困在了這一場看似成功實則絕望的夢境之中呢?」
西列斯:「……」
這可真是,令來自地球的小說家甘拜下風的想象力。
他斟酌了片刻,最終說:「明天我會去和多琳談談。」
琴多這下終於眨了眨眼睛,他困惑地說:「什麼?」
「看看她的愛情故事將你影響成什麼樣了,琴多。」西列斯說,「如果不想讓你的學生知道你這麼多愁善感的一面,那麼,助教先生,現在就跟我好好聊聊。」
琴多的臉上近似劃過了一抹驚奇,類似於「您怎麼能拿這種事情威脅我?」,然後他嘆了一口氣,沮喪地將額頭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
「一直困擾著這個問題嗎?」
「不。」琴多說,「只是偶爾。」
「比如今天。」
「我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句台詞。然後您又說出了……類似的前半句。所以我一下子沒能忍住。」
「……我不需要你忍住,琴多。想想這個問題的本質,你應該坦誠地告訴我。」
「對不起,您別生氣。」琴多側頭蹭了蹭西列斯的脖頸,「我只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那句話。」
「如果我們從未相愛?」
琴多保持了沉默。
「……假設這個可能性的確存在?」
琴多不情不願地皺起眉,他想也不想地說:「那麼我們可能沒那麼容易解決『陰影』了,至少得走一些歪路。」
他顯然沒有直面自己的想法。
「那麼,我們會繼續自己孤獨的旅程。」西列斯則理智地講出了這個可能性。
「……您不應該這樣。」琴多嘟囔著說。
「那你呢?」
「我……我不知道。您就像是一個奇迹。」琴多低聲喃喃說,「我從未指望能遇上您——遇上一個人,能改變我的生命、我的未來、我的靈魂、我的目標……我的一切。」
「……我也從未這麼想過。」
琴多像是稍微吃了一驚。
某種意義上,他的吃驚可以理解。因為曾經的琴多·普拉亞是個遠比西列斯·諾埃爾——或者說,賀嘉音——要傲慢得多的人。
琴多看不起費希爾世界上的其他人,因為他是舊神血裔,天生就與其他人如此不同。他生於一個古老守舊的家族,儘管他痛恨這個家族,但是血脈仍舊給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所以,某種意義上,在琴多看來,西列斯與他也截然不同。
至少在某些時候,琴多認為,西列斯不會是那種「拒絕愛情」的類型。
「在地球的時候,我是一個獨身主義者。」西列斯說,「至今我也不認為這種觀念有什麼問題。我從來沒指望過——在未來的人生旅途中,會有什麼人陪伴我共同度過。
「當時我也還只是一個地球人,所以我甚至將一些由此產生的更多問題都考慮了進去,比如父母的養老,以及我自己的養老。我為此積攢了一大筆錢,不得不如此。
「『生老病死』,當時我已經完成了第一步——雖然是指自己的出生——然後我想,或許後面的三步我也可以自己去完成。」
琴多像是想說什麼,但是他最終忍住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親了親西列斯的唇角。
西列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然後繼續說:「事實上,直到來到費希爾世界,我也未曾改變過這種想法,甚至於這種想法還更加強烈了。
「因為我來到了一個異世界,我想要回到地球。如果我在這裡與誰建立了某種親密關係的話,那是對對方、也是對我在地球上的家人、朋友的不負責。因為我始終保守著一個秘密。
「……所以,我得承認,你的身份讓我鬆了一口氣,琴多。因為你可以跟我一同回到地球……我們甚至可以共同探索神明宇宙。」
琴多像是聽入了迷,在某一瞬間,他幾乎有點沾沾自喜。他從未喜歡過自己的血脈,但是他可以……呃,稍微,愛屋及烏一下。
「然後就是我們的相遇。」西列斯說。
琴多思考了一陣。他像是冷靜了一點,所以可以幾近平靜地將那個可能性說出口:「如果我們沒能在那個時候相愛。」
「這個問題可以分為兩種可能性。」西列斯同樣平靜地說,「要麼我們晚一點相愛,要麼我們永不相愛。」
儘管這種說法聽起來頗為殘酷,但是在某一刻,琴多還是控制不住地抽了抽嘴角,像是想要露出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因為——老天,那實在是太「西列斯」了,絕對理智地分析戀愛問題。
琴多開始覺得自己剛剛的「多愁善感」的確有點幼稚了。不過他還是問:「會有什麼區別嗎?」
「首先有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永不相愛——或者說,再稍微嚴格一些,永不相識,你覺得我們能戰勝『陰影』嗎?」西列斯問。
琴多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那聽起來太複雜了……許多事情都纏繞在了一起。」
「所以你得承認,在對抗『陰影』的過程中,你同樣貢獻了不可或缺的力量。」西列斯客觀地說,「缺了你,我就不可能打敗『陰影』,或者說,不可能望見真相。
「……所以,命運一定會讓我們相逢。」
「而如果我們相逢,那我就一定會愛上您,因為您是如此的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琴多確定地說,「然後您一定會心軟,一定會回應我的感情——您總是這麼溫柔。」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後說:「換一種不要讓我覺得『心軟』是個貶義詞的說法?」
琴多從善如流地改口說:「如果我們相逢,那我們就一定會相愛。」
「答對了,琴多。」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所以,別去想那個傻問題?即便不是在黑爾斯之家的時候,稍微晚那麼一些,其實也無傷大雅。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不是嗎?」
琴多點了點頭,他低聲笑了起來:「聽您的,我已經忘掉那個傻問題了。在記憶里擦除得乾乾淨淨。」
「別去擔心不存在的可能性,琴多。」西列斯安慰地吻了吻琴多,直到此刻,語氣中才終於出現某種溫和與輕柔的成分,「事實上,我本來覺得,我才應該是那個擔心的人。」
「為什麼?」琴多驚訝地說。
「我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畢竟,你曾經是無燼之地的探險者,而我卻始終生活在相對和平的城市。我曾經更加擔心這種平淡的生活會消磨我們的感情。」
琴多流露出後知後覺的驚異。
「所以,將心比心,琴多。」西列斯悶悶地笑了一聲,「將心比心。」
琴多盯著西列斯看了一會兒,然後目光真正柔和了下來。他喃喃說:「對不起,讓您擔心了。我只是……我只是想說,我愛你——像是我命中注定將會愛上你。」
「拿多琳的話來說,『命中注定』的愛情也是命運的獨特浪漫之一。」西列斯說,他隨手把玩了一下琴多灰白色髮辮的末端,幫他梳理了一下。
琴多突然有點好奇地說:「但那只是多琳的說法。您也是小說家,您會怎麼形容這種情況?」
西列斯稍微遲疑了一下,他說:「……我不是很會描述愛情。」
琴多流露出懷疑的目光。
他上一次與格倫菲爾見面閑聊的時候,還聽格倫菲爾耿耿於懷地提及西列斯在費希爾世界的那第一本小說,《玫瑰的復仇》。他覺得西列斯十分擅長拿「愛情」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他說:「但您的小說中的確涉及愛情。」
「那只是……劇情安排。」西列斯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說,「我只是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寫些什麼。」
琴多露出了一個不可捉摸的表情——他大概是想說,「所以您是故意在這裡讓讀者耿耿於懷的?」
不過他最終還是寬容地沒有問出這個問題,而只是等待著西列斯講述關於「愛情」的想法。
西列斯也沉思了很久。他知道琴多真正好奇的,只是基於小說家這個立場,他對於愛情的看法——也或許,某種更加浪漫的看法。
不過,他也因此意識到,自己剛剛好像跑題了。他漏掉了一個話題,也就是,為什麼他的觀念,會從「獨身主義者」轉變過來?
他又思考了片刻,然後說:「我喜歡故事本身。」
琴多歪了歪頭,有些好奇與困惑地聽著。
「愛情……或者說,一切柔軟的、能讓人放鬆的情愫,就是這個故事的溫情一面。」西列斯低聲說,「人不是機器,而即便是機器,也終究需要妥善維護。」
「您覺得那是必不可少的?」
「並不能說是必不可少的。」西列斯又搖了搖頭,「冷酷冰冷的故事、孤獨絕望的故事……這些當然也存在。但那是錦上添花。」
「錦上添花」這個詞牽動了琴多的記憶,讓他想到他們當初似乎也討論過類似的話題。
西列斯說琴多是他的錦上添花,而對於琴多來說,西列斯就是他的雪中送炭。的確有些差別,他得承認,但是這只是他們愛情觀念上的差別。
並且,他很清楚,為什麼西列斯會這麼認為。
……因為西列斯的責任感。
西列斯不會在自己的生活都不夠平穩安定的情況下,去尋找一位戀人。這是他首要的觀點,所以愛情對於西列斯來說只有可能是「錦上添花」,而不太可能是「雪中送炭」。
在這之後,才是他後續的觀點,也就是,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西列斯可能也不會去主動尋找一位戀人——一位伴侶。
而琴多就是那個「意外」。
當他們在無燼之地相逢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西列斯開始認為——或者說,至少是懷疑——他可能回不去地球了,他可能得在費希爾世界待上一輩子了。
琴多就借著那個時機,趁虛而入了。
甚至可以說,琴多之所以能趁虛而入,只是因為西列斯那個時候在拉米法城的生活逐漸穩定下來了,他對這個世界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他才有「把握」——或許可以這麼形容——接受琴多的感情。
西列斯又思索了片刻,然後說:「對我來說,愛情是可以精心安排之下的命運巧合,也可以是精密布局之外的意外驚喜。無論如何,那不會減損愛情本身的美好。
「我認可這種美好,從未否認;即便當我還是個獨身主義者的時候,我也是如此。作為小說家,我無法否認愛情的存在,以及這種存在的美好一面。
「所以,如果有這種機會的話,如果我足夠心動的話,那我恐怕也無法拒絕。我更希望坦誠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心。」
……西列斯說了這麼一長段話,琴多真正聽進去的、同時也將銘記終生的,恐怕只有那四個字,「足夠心動」。
一陣不可遏制的欣喜、甜蜜和愉快,將琴多心中的擔憂與不安橫掃一空。
他幾乎稱得上春風滿面了。他說:「所以,『足夠心動』?」
他說的有點含蓄——難得如此含蓄。他只是想問,「所以,您對我足夠心動了嗎?」
西列斯低聲笑了笑,坦然地說:「是的,『足夠心動』。」
琴多控制不住地親吻著西列斯,感到如此高興。對他來說,這種快樂的感覺,或許比簡簡單單的「我愛你」要更加深刻一些。
「……所以,您本來是想說什麼?」在解決了這個「傻問題」之後,琴多轉而問起了西列斯最開始想要問的事情。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這才想到自己之前的那個話題。
他依舊鎮定地說:「我只是想說,琴多,你有沒有考慮過這樣一種可能——我們離開劇院區的時候其實已經很晚了,我們完全可以在外面解決了晚餐再回家。」
琴多明顯地怔了一下,然後大笑了起來。
「不過,現在出門也不晚。」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