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兇案
白露剛過,空氣中還夾雜著一絲尚未褪去的暑熱。
顧瑂趕到翰林府上時,背上已經有了一層薄汗。
王翰林素好風雅,不時邀請朝中亦好此道的權臣新貴到家中吟詩作賦,號為雅集。近來王翰林突然「另闢蹊徑」發現了悲曲,為其曲高和寡捶胸頓足,每次雅集必要有悲曲演出。教坊樂工他還不滿意,說有諂媚之態,缺乏古意,偏要找民間曲師。
臨花巷書坊老闆認識王翰林家家僕,又是半日閑的鄰居,知道顧瑂師父曾是悲曲名家,便從中牽線,讓顧瑂接了這份邀約。
顧瑂特意早到了些,不過她隨家僕來到花園時,背著琴的陳玉吾已經在等她了。
陳玉吾是顧瑂的琴師。
悲曲的伴奏樂器最初只有七弦琴一種,後來也加入了蕭管琵琶,悅人耳目,鼎盛時可與歌舞大麴爭勝。現在悲曲式微,殘喘私人雅集之上。雅集的主人大多與王翰林相似,追求不同凡俗的「高雅」,最是講求「古意」,於是蕭管琵琶俱廢,演出又回到了獨一把琴伴奏的樣式。
提及這事,陳玉吾會笑呵呵感嘆:「俱在輪迴里。」
陳玉吾幼年受教於琴僧則全,本來專務琴業,后在宮中教坊結識了顧瑂的義母兼師父樓娘。兩人互許為知音,陳玉吾從此專門她伴奏。離開教坊后,兩人一同謀生,可稱莫逆之交。再後來樓娘歸隱山林,陳玉吾繼續幫襯她的學生顧瑂。
顧瑂敬他如師,他也為故人之女鞠躬盡瘁。
撫琴三十餘載,他登上過國主座前的玉石台,坐過村中廟前的祭台,也多少次置身富貴之家的亭台樓榭間。許是這祭祀的曲子聽久了真有羽化登仙之用,陳叔為人淡泊隨和,遇事愛說「都好」,大家都稱他「老神仙」。
陳玉吾笑呵呵道:「是我正巧在附近來得早了,小二姐來得不遲。」
顧瑂皺了皺鼻子:「陳叔去了朱雀大街?」
陳玉吾低頭嗅了下自己的衣袖,沒有味道。
他好奇道:「這大街……還能聞出來?」
顧瑂笑道:「當然,街上的氣味可多了。不過我是聞到了陳叔身上新鮮的芍藥花香。這個季節還有芍藥賣的只有朱雀大街上的蒔仙花坊,是女主人自己種的。您去買花?」
陳玉吾呵呵一笑:「小二姐這本事無人能及啊,什麼都瞞不過你。」
顧瑂天生五感靈敏,自幼喜歡各種香氣,逐漸練就了聞香識人的本領。很多時候氣味就是她記憶事物、感受他人的方式。比如在她鼻子里,陳叔是松木味的,大概還是雪山上的一株古松,三分辛,七分幽,即使彎彎的枝幹像倒懸的笑著的嘴巴,還是有十分的倔強,十分的孤獨。
陳玉吾從背囊中拿出一根登山用的青藜杖:「花沒買,我在它旁邊的雜貨鋪子里買了這個。我看好它有幾個月了,一直心疼銅板。今天特意早些出門把它定了下來。」
「咦?今日怎麼不心疼了,陳叔是想開了,還是發了橫財?」顧瑂打趣道。
陳玉吾笑道:「心疼是因為浪費,用得上就不心疼了。」
顧瑂奇道:「您要趁秋高氣爽登高望遠?您平時最不愛動彈。」
陳玉吾擺擺手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從背囊中拿出一本保存完好的舊書:「我記得白露正逢小二姐的生辰。今年你兄長不在,恐怕沒人給你慶祝了。這本是我珍藏多年的孤本,裡面收錄了不少奇聞趣事還有悲曲舊譜,當作禮物送你,你可不要嫌棄。」
顧瑂素來好書,見這孤本十分驚喜,連忙接過,小心翼翼放進背囊里,又拿出將一卷譜子遞給陳叔:「王翰林說神仙道化、垂釣林泉都聽膩了,讓我們唱些風花雪月、文人風流。我隨意填了幾首,先生看這樣行嗎?」
陳玉吾接過,邊翻口裡邊念著「都好都好」。
顧瑂笑了:「在我這裡,先生不要念這個都好經。」
陳玉吾也笑了起來:「本來就很好。小二姐的才情填這些東西還能有什麼錯嗎?」
不遠處主宅中絲竹聲漸弱,笑語聲漸高,想是堂上歡宴到了尾聲,馬上就會有高貴的賓客走出來,坐在亭中,對著滿盤珍饈欣賞他們表演出的風雅。
陳玉吾臉上的皺紋隨著笑容的消失緩緩展開,平淡的表情流露出一種佛相垂眸的悲憫:「唉。悲曲本就是將真實的人生講給神明聽,唱人間悲歡,民生疾苦,唱人心這方寸之間血淋淋又爽快的波瀾起伏。我與你娘親在教坊時,在國主面前還能唱一唱民間冤案……不提了。那些真正好的已經尋不見了,神仙道化也好,風花雪月也罷,都好,都好。」
顧瑂垂著頭,默然不語。
時光摧枯拉朽,悲曲大廈將傾。
她很理解其實:大多數人的生活苦多於樂,沒有人願意再聽他們唱輓歌。
「小二姐,」陳玉吾忽然再度開口,少有的沉重語氣,「我本想結束時再說,可話堵在心口我也踏實不下,索性說了吧。我今日是向你請辭的。」
顧瑂猛然抬起頭:「陳叔你……你不彈了。」陳玉吾仍舊掛著點笑,點頭道:「昨夜夢醒,不知為何看這把陪了我半生的琴無端生厭,想起演出覺得索然無味。我想我是彈得夠了。我已過天命之年,剩下的殘生想為自己快活。我準備帶著我這藜杖新朋友遊山玩水,小二姐要還想唱,我再為你物色個人選……不過,你覺得還有意思嗎?」
顧瑂獃獃立著,感覺整具身體都空蕩蕩,失了魂魄。
直到背上被陳叔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魂才飄飄悠悠遷延回來。她抬眸看到王翰林和那些貴客們都已到了不遠處的亭中。
一個小廝慌慌張張跑來,將假山前的一串燈籠挨個點亮,口中還嘟囔著「怎麼這樣早」。
王翰林自詡才華,吟風弄月時也有許多新巧的花樣。這一次,他將演出設在假山前,吩咐熄滅宅中燈火,只留亭中一盞燈和假山前的一串紅燈籠,賓客坐在距離假山一丈左右的亭中觀看。
在翰林的想象中,待一彎弦月升至假山上方,濃黑夜幕中,清冷的月相與火紅的燈火交相呼應,此時唱起悠長的古調,定能渲染一片空靈神秘之境,讓看客們生出幾分縱橫古今之感。
陳玉吾席地而坐,將琴擺好調試琴弦。
顧瑂拿出背囊中玄色長袍罩在身上。袍子很寬大,下擺用金線綉著星相圖,兩邊袖口綉著日月——足踏星辰,手托日月,是天人合一的境界。金燦燦的面具細細雕出毫無靈魂的五官,空餘處鑲嵌寶石呼應北斗七星,於燈光下一轉,光彩奪目。
按理說,面具一扣上臉,歌者便脫離了肉身,成了無悲無喜的「非人」,與天溝通的工具。但顧瑂做不到,她腦子裡都是「人」的事情:陳叔不再彈了,她還要不要唱下去……
「探花郎,爭相看,馬蹄聲遠,香滿長安。少年莫負凌雲願,一騎春獨佔……」
昨天她在半日閑里填詞,她想著樓娘當年教她說悲曲不能只有空殼,必須要有發自肺腑的真誠。她用一隻禿筆來回刪抹,試圖將自己乾涸的情感投入其中,盡量讓「佐宴」的悲曲顯得不那麼卑微狼狽,能多少透出一點「真」。
可她終究還是擱筆一嘆。她大概不是這種材料。她不像樓娘,敢把潑天的愛與恨全部宣之於口,甚至,不像過去的自己,柔軟的筆尖還能化作一把鈍刀,剖出肺腑上幼稚的情緒。現在的她從深井一般的心中,看不到一點愛與恨的波瀾,投石亦只能聽見一點嗚咽般沉悶的回聲。
現在的她已配不上悲曲。
「孤懸明月三更半,雕欄冷鬢髮生寒,思君最怕清輝減,怎與歸郎看……」
顧瑂在曲調中笨拙地轉身。新填的詞意與悲曲固有的曲調並不相符,兩者像沒刨凈的榫卯,難免支棱出木刺,插合時總要有不順滑的摩擦。
但無人在意。
亭中杯盤交碰,笑語聲喧,勸酒的高談闊論幾乎蓋住了耳邊的琴音。
王翰林大張旗鼓布置,卻連他本人都無心聽她到底唱了什麼。她也好,別人也罷,唱得對也好,錯也罷,只需要站在假山前,和一串紅燈籠一樣為宴席添點亮光。
現在的悲曲也已不需要她。
「偷閑半日珠簾卷,盈盈步踏雪尋仙……」
一唱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悲曲固定演唱三段,這是最後一段。
顧瑂想,大概她以後也不會唱了。
可惜這一次告別太過潦草,彆扭枯槁的歌者,心不在焉的觀者,這竟是她與悲曲的最後一點緣分。
真遺憾。
顧瑂正在自怨自艾中無法自拔,忽然,亭中和假山前的燈火一齊熄滅,引起一陣騷動。
陳叔抱起琴驚愕道:「怎麼回事?」
顧瑂被驟熄的光晃了眼,什麼都看不清。她摘下面具,拎起長袍,循聲向陳叔靠攏。
血。
顧瑂霎時頓住了腳步。她自繁雜的花香中敏銳捕捉到了一絲血腥味,而且味道在不斷濃郁起來。
顧瑂皺眉道:「有人死了?」
「啊?」陳玉吾震驚。
終於,內宅的僕從趕來,一隊燈籠照亮了亭中,瞬間一陣嘈雜的驚叫在賓客中間響起,傳到了假山前。
陳玉吾向前走了兩步,眯著昏花的眼睛往亭中看。亭中已七零八落的宴席上,一個身著華服的中年男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好像真的出了大事,」陳玉吾道,「你怎麼知道死人了?」
「我聞到了血腥味,很濃。一個人流這麼多血,多半是活不了了。」顧瑂顫聲道,死了人,兇手或許還在這裡,她後知後覺有一點害怕。
「竟有人敢在翰林府上殺人,膽子不小啊,」陳玉吾道,「也不知是誰……」
倒在亭中的是穆擇。
燈亮起時他已經沒有了呼吸,雙目緊閉,臉色如石灰青白,胸口有一大片血跡,傷口不大,前胸至後背洞穿,不見兇器。
穆擇是內廷侍衛,官職不高卻是今夜最重要的賓客,因為國主趙晞心尖上的瓊華夫人是他的同胞姐姐。
瓊華夫人本是功臣孀妻,寡居多年。
六年前國主登基。那年的除夕夜宴照例格外盛大,內臣外臣齊聚宣德殿通宵宴飲。就在那天,她將國主迷得神魂顛倒,很快被納入後宮,恩寵不衰。去年國主髮妻過世,國主並未續弦。眾人心中明白,這是無形中將身份不便成為王后的瓊華夫人推上了後宮主位。穆家的尊貴不言而喻。
現在穆擇死在了翰林府上,王翰林驚懼之下立時昏了過去,被僕人們七手八腳抬到了卧房中休息。
一場雅宴,竟成了一場兇案。
「膽子不小,本事也不小,方才燈滅的一瞬,那人便出手了,眾目睽睽,竟毫無聲息……」顧瑂忽然住了口。
一股熟悉的味道鑽進她鼻子里,幾乎同時,一張英俊的面容便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
一定是幻覺,他不可能在這裡。
可那味道揮之不去,彷彿就在咫尺之間,她不由四下張望。
「怎麼了?」陳玉吾問。
四周是被恐慌浸透的夜色,沒有她想的人。顧瑂擺擺手示意沒事,正待解釋,一陣頗有氣勢的腳步聲匆匆而來。
「京衙查案!」
吏人們的呼喊自遠而近。一隊身著皂黑官服的衙役舉著火把衝進了後院,將亭子團團圍住。
「竟來得這樣快!再好的馬此時都跑不到京衙門口吧!」陳玉吾感嘆道。
唐楷自隊伍後面走出,邊走邊朗聲吩咐:「將所有出入口把守住,將僕人名冊和今日賓客名冊都拿來,一一核對,不許任何人離開。」
翰林府的管家見到唐楷立刻湊上前來:「刑曹放心。燈亮之時我便命人封鎖了所有門,兇案發生后沒有人離開。」
唐楷點了點頭,安排了吏人勘察現場,目光投向了假山前的顧瑂。
顧瑂察覺到眼神中關切的意味,主動向亭邊走來,正好她也有話想跟他說。
「瑂姐,你沒事吧。」他迎上前問,眾目睽睽之下並未避嫌。儘管新貴唐楷求一個小小的雜貨鋪掌柜而不得是半個京衙津津樂道的八卦,但真正知道顧瑂長什麼樣的並沒幾個,至少在這花園裡一個也沒有。
「你們來得好快。」顧瑂奇道。
「翰林家報案的僕從出門正巧碰見了巡邏的京衙吏人,吏人得信立刻快馬加鞭回京衙稟告,因此趕來得快些。」唐楷解釋道。
京衙吏人這麼巧便在翰林府門口巡邏?顧瑂記起昨日唐楷在半日閑中囑咐她京城近來不太平,讓她小心。想來今晚是他當值,多半是他一點私心怕顧瑂獨自走夜路歸家遇到危險,特意差吏人多在翰林府附近巡視幾次,這才有了所謂「正巧碰見」。
「有勞了。」顧瑂心下感激也沒有點破。
「你與陳叔在這裡演出可看到了什麼?」唐楷問了一句。
顧瑂想了想道:「不知是否有用,兇手動手大約在戌時三刻。」
她的聲音不大,但跟在唐楷身邊的吏人雷大力聽得清楚,立刻叫出聲:「你怎麼知道?」
這一聲引來了不少探究的目光。
顧瑂被盯得窘迫,硬著頭皮解釋道:「演出開始尚不到戌時,具體時間掌燈的小廝應該清楚。悲曲每個段落的時長基本固定,不會差太多。在唱到第三段前兩句時,我聞到了血腥味。兇手應該就是那時動了手。」
「你離那麼遠,能聞到什麼?」雷大力覺得她在胡說八道。
唐楷抬手制止卻重複了一遍他的問話:「你怎麼知道?」
「我說了,我聞到的,」顧瑂無奈,「算了,不是什麼重要線索,你若不信也無妨,稍時仵作會證實的。」她有些後悔自己多嘴管這個閑事。
「果然是吹牛皮。」雷大力憨憨地嚷嚷。
顧瑂這下有點不開心了,徑自邁大步到了雷大力身前。
雷大力一驚,咋咋呼呼道:「你做什麼?!」
顧瑂吸了兩下鼻子,道:「你家中有出生月余仍在哺乳的小兒,今日當值前,你先是給尊夫人燉了魚湯,隨後又給家人熬藥,不過這葯中有不少驅寒的藥材,許是家中有老人身體抱恙。你出門后經過酒坊逗留了一陣,或許是想起要當值,你並未飲酒。哦,你家中多半還養了一隻大狗看家護院,我猜是薑黃色的。」
雷大力徹底驚呆了:「狗的顏色還能聞出來?」
「那倒不是,你褲腿上有不少黃毛。」顧瑂勾了下嘴角。
陳玉吾忍不住笑出聲,凝重的氛圍里自覺不合時宜立馬捂住了嘴。
雷大力被她說得心服口服,向唐楷道:「刑曹,她說得幾乎分毫不差,這女人的鼻子比我家大黃還靈!」
顧瑂被這「誇獎」弄得哭笑不得:「我天生對各種氣味敏感一些。乳香、魚腥、藥味、酒氣這些較為濃重的氣味即使混雜在一起,我也能分辨。所以,如此濃的血腥味順著夜風飄過來,我能聞見不足為奇吧。」
雷大力不知想到了什麼,很是驚恐:「那我上過幾趟茅房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別胡說。」唐楷制止了他的粗鄙之言。
那一點上頭的好勝心退卻,顧瑂才發現自己不覺已經走到亭邊。
穆擇的屍身還躺在亭中,胸前的大片血跡已成了棕褐色。這裡的貴人們熏香太多,氣味濃郁雜亂,幾乎全部交疊在一起,混在因乾涸而更加濃重的血味里令人難以忍受。
死亡直陳面前,讓人不免心生寒意。
她急急想要退卻,目光卻被穆擇腰帶上一點閃爍的金色吸引:「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