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太陽照常升

第七十一章 太陽照常升

明月撲到了覺醒的懷裡,把頭深深埋下,開始還只是小聲嗚咽,泉涌無聲,俄而如山溪流淌,奔躍恣肆,旋然化成大江大河,波濤洶湧,終如磅礴夏雨,瓢潑如柱。豁地戛然而止,雲散虹見,翠濕朦朧,化霧成氣。

覺醒始終像一塊石頭,巍然屹立,面紅心躁。

待明月抬起頭來,雙瞳脈脈,斂聲卻步,又鶯然道了一聲「對不起」。

覺醒感覺到胸前已濕成一片,轉身瞧了眼,皺皺眉頭,又轉了回來,無處安放的目光停在洞壁上的小道口,指著說道:「明罪那傻子定然去了那邊,也就是——」剛準備說「大俠受傷的陷阱」,好在及時咽了下去,他可受不了這娘們唧唧的妮子再哭一場。

「大俠也受不了。」覺醒心想。

明月也往那邊看去。

突然,洞口被什麼東西遮住,落下一黑影來。覺醒拉住明月的小手撤到一邊,見來人落地,他忽得湧上些眼淚來,奔至來人跟前,跪倒在地,抱著大腿哭道:「爺爺,爺爺,大俠死了,大俠死了。」覺醒沒想到自己會哭得這般迅速,堪比六月的雨,一旦開始,縱使心中有意剋制,也無法約束,悲聲四盪,涕泗橫流,哭得可謂聲嘶力竭,險些暈過去。

他畢竟是個孩子,一夜之間,非常重要的夥伴被人殺死,自己一怒之下殺了三人,手上沾了人命,便再也回不到過去。芊芊的事,唐爺興許是知道的,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年幼,更不知道將來見了芊芊,怎樣說今夜大俠喪命的事。她同大海,也是極喜歡極喜歡大俠的。然而,他們連面都沒見過。

哭著哭著,他聞到唐爺身上的血腥味,遍體都是,他感覺到唐爺的蒼老和虛弱,就像死在冬天裡的老樹,即使春風將至,卻再也長不出綠葉新枝。他還在哭,哭聲愈加悲傷,他像是預感到了什麼,自己一旦停下來,就會有一個不得不面對的難題等著自己來解決,逃也逃不掉。唐爺就那樣任由覺醒抱著,老目昏濁,瞧瞧明月,瞧瞧洞內的新墳頭,瞧著古樸的石制陳設,瞧著洞壁上的劍痕,最後,才勇敢地將目光定格在孟守仁和蘇禾的墓上。

老友啊,老友。

唐爺也落下淚來,鼻息抽咽,俯看覺醒的時候,瞧見了新月劍,當下咳出兩口黑血,身子顫悠悠地就要倒下。覺醒收聲止慟,扶緊唐爺,小步移到牆邊的石床上,焦急地望著。

「扶我起來。」唐爺說道。

覺醒不敢違背,輕輕將唐爺扶起來,細心的明月早已端來半瓢井水。唐爺一手撐在覺醒身上,一手接過,細細看了明月兩眼,點頭謝過,飲了半瓢。隨後指著孟大俠的方向,示意覺醒將他扶過去。明月小步挪到唐爺另一邊,小心攙扶著。

「爺爺,你怎麼啦?」覺醒更咽問道。

唐爺並不回話,指著孟大俠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快到時,唐爺叫兩人停下,自己顫巍巍地往前兩步,一下子跪倒在孟守仁的墓牌邊上。

「孟兄,了青來晚啦。」說罷,唐爺抱住墓牌,哭了一陣。覺醒跪坐在旁,心中疑惑無窮,但得此時,也只能等唐爺安定下來,才能詢問。明月往後走了幾步,靠在洞壁邊上,雙臂抱膝,雙目噙淚,湮沒在暗處邊緣。

「孟兄,蘇夫人,了青對不住你們,沒能照看好長義和小葉,滿莊子的人啊,都沒了。若不是我棄了武功,斷不會有這滅門之災。了青錯了,了青錯了啊。長義和小葉臨死前,將飛星,也就是你的孫兒交給我,我把他帶走,在山裡藏了十二年,飛星他,長大了,長得很好呢。為了躲避追殺,我們改了姓名,你們都說我迂腐,這次我可沒繼續迂腐,改頭換面,當了仇人的本家,鄰居們叫我唐爺,飛星也有新名字,叫唐不苟,不苟且偷生的意思。」

覺醒聽到這裡,一下子明白了大半,他跪直身子,瞪大雙眼,直直望著唐爺,說不出半個字來。

「狗兒,狗兒,這孟守仁孟大俠,才是你的親爺爺,蘇禾是你的奶奶。你的生父是孟長義,你的生母是葉知秋。你不叫唐不苟,你叫孟飛星!天外飛星的飛星!」唐爺穩住氣息,極為鄭重地將此事告訴覺醒。或許真的是天註定,冥冥之中,孟守仁召來了他的親孫子,他唯一的後人,在這生命盡頭的所在,重新延續了孟氏一族的血脈。

「爺爺,你說,你說,孟大俠是我親,親爺爺,我是,十二年前,飛星,飛星掉到的那個山莊,浩氣山莊,是我的,我的家?我爹,我娘,都死了。我的仇人不是姥姥山,是,是鐵劍山莊?」覺醒結結巴巴地說,說到最後,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一切都說得通了。唐爺不會騙自己,之前騙是為了保護自己。可,可現在他為什麼要說?

「狗兒,這是天意,天不絕浩氣山莊!你的母親,小葉,是我的女兒,姥姥山的大姥姥是你的外祖母,五十年前,我是少林武僧了青,後來遇到一些事情,離開少林,跟你孟爺爺在川蜀安家。浩氣山莊,是我們的家。」唐爺說。

「浩氣山莊,是鐵騎山莊乾的,是他們!我要報仇!」覺醒握住了拳頭。

「對,報仇,報仇,」唐爺一頓,拍了拍覺醒的肩膀,問道,「還記得離開柳村時,我要你答應的事情嗎?」

「孫兒,孫兒記得。」

「我要你再說一遍!」唐爺嚴厲地說道。

「第一,第一,沒出師之前,不許娶老婆,不管是芊芊還是別的女人。第二,孩子沒出生之前,不許去報仇。」覺醒記得清楚。

「好,狗兒,你要做一個俠,俠的第一的原則就是說到做到,承諾的了事情一定要辦到,你聽到沒有!如果你連這都辦不到,就不要叫我爺爺,更不配做浩氣山莊的後人!你記清楚了沒有!」

「狗兒,記住了。」覺醒雙手撐地,重重叩首,兩行熱淚滴落。

「好!不愧是我了青的外孫兒!採薇,採薇,你在哪裡,咱們的外孫兒,長大了!」了青氣貫雲霄,聲動風塵。

「狗兒,從今之後,你不再叫唐不苟,在少林,你的名字便是覺醒,出了少林,你就是孟飛星。飛星墜世,替天行道。這把兵器,就叫天道吧。」了青說著,將身上的包裹取下,徐徐打開,映入眼帘的正是兵墓中無意拾來的兵器,刀不像刀,劍不像劍,倒像是一根沒打造好的燒火棍,棍體斑駁淋漓,猶如穿了一套並不合身的盔甲。沉且有力,重而無鋒,雖說醜陋不堪,但堅硬無比,得心應手,連君子劍都折在它的手裡。了青認定,這就是十二年前落入浩氣山莊的飛星所鑄。

覺醒看著這把模樣奇怪的兵器,絲毫不覺得醜陋,越看越喜歡,握在手裡比劃一番,稱心如意,彷彿身體的一部分。待停下來,他又戀戀不捨地望著地上的新月劍,不知如何取捨,便看向了青,「爺爺,這兩把,我該選哪個?」

了青將新月拿到手中,仔細端詳摩挲,腦海之中,孟守仁的音容笑貌和翩翩劍舞歷歷在目,一陣神往。待看到劍上血跡時,才回過神來,仔細詢問了事情經過。覺醒將明石几人擄明月、殺大俠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青,自己的心路歷程也直白無二地表達出來,交由了青定奪。了青聞言,微微一嘆:「殺人固然有理,但終究不是善舉。你初學武功,不宜殺心過重,有了利刃的依賴,反而不易於武道精進。再者,新月劍鋒銳無比,傷人致命,你還沒有能力守護好它,一旦落入江湖,必定引起血雨腥風,不如藏之高閣,以待有緣人。狗,星兒,星兒」

「嗯?」覺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星兒,浩氣山莊已沒,孟兄只有此物傳承,待日後你尋得知己、良緣,可將此劍贈與,也算孟兄在天之靈,對你的祝福和保佑了。」了青如是說道。

「爺爺,孟大俠,孟爺爺他,還留了兩本秘籍,您看。」說著,覺醒從懷中取出《無常訣》和《逍遙遊》,遞給了青。後者簡單看了一眼,重新遞給覺醒。

「星兒,此功法秘籍,是你孟爺爺一生所悟,你要勤加練習,學以大成,為浩氣山莊正名,為江湖武林謀福。天也命也,阿彌陀佛。」了青道。

「孫兒記住了。」

此時,洞口又冒出一個黑影,三人抬頭望去,原來是明罪。

「覺醒師叔,你們回寺里嗎?」

「回,明罪,你什麼時候出去的,我怎麼沒看著你。」

「你出去之後,俺順著小道爬到另一個洞里,見明石大哥已經下了地獄,俺便從那爬了出去,將洞填滿,把他埋了,然後隨便挑了條路走,就走到這裡了。」明罪一一說道。

「好,你在外面歇歇,等等一起回寺里。」覺醒說完,看著了青又道,「爺爺,我們回寺里吧,您是不是受傷了,咱們回去找老師傅幫你療傷。」

「我不走了,跟你孟爺爺很多年沒見面,有許多話要說,你們先回去吧,回去后,把新月劍交給我師兄,再把今夜發生的事情告訴你師父不鬧,但聽師父和寺里處置,你終究是殺了人。要好好記住今夜。那位小師傅,麻煩你再幫我盛點水來,有勞了。」覺醒不明白了青為什麼不叫自己去反而叫明月,也要起身,卻被了青抓住了手,喃喃說道:「星兒,她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不要怨她,多幫幫她。」覺醒一怔,隨即點頭答應。

了青催促著他收拾東西,叫他先走,覺醒磕了個頭,又給孟守仁和蘇禾磕了三個響頭,於是抓住繩索,爬了上去。這時明月過來,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青跟前,將水遞來。

「真是個聰明的丫頭,」了青放低了聲音,見明月抬起頭來,作色慾淚,又道,「丫頭,我那孫兒說聰明也聰明,說愚笨也愚笨,看樣子,他並不知道你的女兒身。大俠的事勿要自責,逝者已矣,你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堅強啊。仇恨和苦難終將過去,莫付了大好年華。」

明月磕頭一拜,戚聲道:「月兒謹記師傅教誨。」

「好,好,去吧,去吧。」

明月告退,洞頂的覺醒示意他抓住繩索,自己跟明罪把他拉了上來。重回世界的一刻,明月看向西山將落的月亮,終於笑了一下。隨後,三人一路回走。覺醒在前面開路,明月緊隨其後,明罪則落在隊尾。期間明月不小心被樹枝絆倒在地,覺醒將其拉起來,明月也趁機拉住了覺醒的手,直到回到寺中才分開。

天色蒙蒙亮,太陽照常升起。

覺醒想著,待做完事情,便去給自己的兩個爺爺送些酒,給蘇奶奶摘些臘梅,還有大俠的饅頭,還有......

明月已經睡著,手心暖暖的,不再害怕。

了青坐在孟守仁的墓前,說了許多許多的話,直到第一縷陽光探進來,才欣慰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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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星墜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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